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紙醉金迷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魏太太道:「這樣說,范先生一定到場了。」

  范寶華還沒有答覆這個問題,外面有人敲門,他說:「請進吧。」

  門推開,是個穿西裝的人進來了,見這樣坐著一個摩登少婦,很快地瞟了一眼,因低聲笑道:「我和你通融一筆現款,二十萬元,有沒有?」

  范寶華道:「這有什麼問題,我開張支票就是了。」

  那人道:「若是開支票可以算事,我就不來找你了。鄉下來了個位親戚,要到銀樓裡去打兩件金首飾,要立刻帶現款上街。我就可以開張支票和你換。」

  范寶華道:「我找找看,也許有。可是你那令親,為什麼這樣性急。」

  說著,他輪流扯拉他的寫字臺。

  那人歎了口氣道:「現在的全重慶市人,都犯了金子迷。我這位敝親,也不知得了哪裡的無線電消息,好像今日下午金子就要漲價,非在十二點鐘以前把金子買到手不可。」

  范寶華扯著抽斗,終於是在右邊第三個抽斗裡將現款找到了。他拿出了兩捆鈔票,放在寫字臺上,笑道:「拿去吧,整整二十萬,你也是來巧了。昨天人家和我提用一筆款子,整數做別的用途去了,剩下三十多萬小額票子,我沒有把它用掉,就放在這裡。」

  他口裡說著,手上把抽斗關起,將鑰匙鎖著。鎖好之後,將鑰匙在手掌上顛了兩顛。隨便一塞就塞在西服褲子岔袋裡。那鑰匙是白鋼的摩擦得雪亮,將幾根彩色絲線穿著。魏太太看到他這玩意,心裡卻也奇怪。漂亮到鑰匙繩子上去了,卻也有點過分。

  那人取著現款走了,臨走的時候,他又向她瞟了一眼。她這就想著,女人是不應當向這些沒家眷的地方跑,縱然是為了正事來的,人家也會向作壞事的方面猜想,於是立刻起身告辭。范寶華送到樓梯口,還叮囑了一聲,羅太太那裡,一定要去。魏太太就要想著,姓範的總算講面子,那兩萬元的債務,他毫不介意。將來還錢的時候,買點東西送他吧。

  她想著走著,又到了中央銀行門口。心想,陶伯笙這兩人,大概買得了黃金了吧?想著,便又走了進去。看時,陶李二人還在隊伍裡面站著,去那辦黃金儲蓄的櫃檯,總還有一丈多路。陶伯笙一看到,先就搖搖頭道:「真不是生意經。」

  魏太太道:「好了,你們面前只有幾個人了。」

  李步祥拿了帽子在左手,將右手亂撫弄著他的和尚頭,將頭髮樁子,和亂地唏唆作響。他苦笑了道:「幾個人?這幾個人就不容易熬過。現在快到十二點鐘了。到了十二點,人家銀行裡人,可要下班吃飯。上午趕不上的話,可要下午兩點鐘再見。」

  魏太太看櫃檯裡面掛的壁鐘,可不已是十一點五十幾分。再數數陶李二位前面,排班的還有十二位之多。就算一分鐘有一個人辦完手續,他二人也是無望。這且不說破,靜看他們兩人怎麼樣。

  那隊伍最前面一個儲金的人,正是帶著兩大捆鈔票的現款。在櫃檯裡面的行員叫他等在一邊,等點票子的工友,點完了票子,才可以辦手續。接著他就由櫃檯裡伸出頭來向排隊的人道:「現在到了下班的鐘點了,下午再辦了。」

  李步祥回轉頭來道:「陶兄,說有毛病,就有毛病,人家宣佈上午不辦了。」

  陶伯笙還沒能說話,前面那個北方人將腳一跺道:「他媽的,受這份洋罪,我不幹了。天不亮就起來,等到現在,還落一場空。」

  說著,他伸出一隻腳來,又有離開隊伍的趨勢。這次,陶李二位,並沒有勸他,他將腳伸出去之後,卻又縮了回去。自己搖搖頭道:「終不成我這大半天算是白站了班了。五六個鐘頭站也站過去了,現在還站兩點鐘,到了下午他們辦公的時候,我總挨得著吧?」

  他這樣自己轉了圜,依然好好地站著,這麼一來,前後人都忍不住笑了。他倒不以為這種行為,對他有什麼諷刺。自己也搖搖頭笑道:「不成,我沒有那勇氣,敢空了手回去。再說,站班站到這般時候,就打退堂鼓,分明是把煮熟的鴨子給飛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櫃檯裡面,已叮叮噹當地搖著鈴,那是實在地下了班了。所有在銀行櫃檯以外,辦理其他業務的人,也都紛紛地走開,只有這些辦理黃金儲蓄的人,還是呆呆地一串站著,那陣頭自然是靠了櫃檯站著,那陣尾卻還拖在銀行大門口附近。

  陶伯笙向後面看著,笑道:「人家騎馬我騎驢,我比人家我不如。回頭看一看,一個推車漢。比上不足,比下有餘。」

  魏太太站在一邊,原是替他們難受,聽到陶先生這種論調,這也就不由得笑起來了,因道:「陶先生既是這樣的看得破,這延長兩小時的排隊工作當然可以忍耐下去了。」

  陶伯笙笑著一伸腰道:「沒有問題。」

  因為他站得久了,也不知怎麼回事,那腰就自然地微彎了下去,那個瘦小的身材,顯然是有了幾分疲倦的病態。這時腰子伸直來,便是精神一振。

  魏太太道:「二位要不要再吃一點東西呢?」

  李步祥伸著手搓搓臉,笑道:「那倒怪不好意思的。」

  魏太太道:「那倒沒什麼關係。縱然不餓,站在這裡,怪無聊的,找點事情作,也好混時間。」

  說著,她就走出銀行去,給他們買了些餅乾和橘子來。

  他兩人當然是感謝之至。可是站在隊伍裡的人,都有點奇怪。覺得這兩位站班的同志,表現有些特別。竟有個漂亮女人在旁邊伺候,這排場倒是不小。各人的眼光,都不免向魏太太身上看來。她自己也就覺得有點尷尬,於是向陶先生點了個頭道:「拜託拜託,下午等候你的消息了。」

  說著,她自走去。

  這時,銀行櫃檯裡面是沒有了人,櫃檯外面,匯款提款存款的,也都走了個乾淨。把這個大廳顯出了空虛。排班辦理黃金儲蓄的人,那是必須站在一條線上的。所以雖有百多人在這裡,只是繞了兩個彎曲,在廣闊的大廳裡,畫了一條人線,絲毫不能充實這大廳的空虛。而且來辦儲蓄的人,很少是像陶李二位有同伴的,各人無話可說。靜悄悄地在銀行裡擺上這條死蛇陣。因為有這些人,行警卻不敢下班,只有這四位行警,在死蛇陣外,來往梭巡。大概自成立中央銀行以來,這樣的現象,還是現在才有的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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