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紙醉金迷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胡太太道:「照你這樣說,有金子的人都不肯向外賣出了。你是好朋友,我也不必瞞著你。我現在作一筆生意,請你看幾樣東西。」

  說著,她把玻璃窗上的幔布先給掩蓋起來,然後找開穿衣櫥,取出白鐵小箱子來。她將背對了窗戶,捧著白鐵小箱子朝了電燈,然後向魏太太招了兩招手。

  魏太太會意走了過去。她將小鐵箱的鎖打開,掀開蓋來,黃光外射,讓魏太太吃了一驚。裡面有四隻金鐲子,兩串金鏈子,十幾枚金戒指。因道:「這都是你收買的嗎?」

  胡太太笑道:「若是我收買的,我就不給你看了。明天早上,我就送進銀樓。」

  魏太太道:「你怕金子會跌價,所以趁這個機會賣了它。我勸你可別作這種傻事。」

  胡太太將小箱子鎖好,依然送到衣櫥子裡去。笑道:「我並不傻,我是替人家代勞的。我有兩家親戚,住在歌樂山。他們看到金子能賣到四萬幾一兩,黃金儲蓄呢?可只要兩萬元一兩。於是他們腦筋一轉,有了辦法,決定把金子拿到銀樓去換現錢。這筆現錢分文不動,拿去買黃金儲蓄券。六個月到期,憑了儲蓄券去兌現金。那麼現在賣掉一兩金子,六個月之後,就變成二兩金子了。這樣現成的好買賣,為什麼不做。他們有了這個動議,驚動了兩家太太小姐們,連老媽子也在其中湊熱鬧,各把首飾拿出來,帶到城裡來換。他們知道我們認識一家銀樓,托我去和他們換掉,而且還托我們胡先生到銀行裡去買儲蓄券。所以今天晚上我這衣櫥子倒成了交易所了。」

  魏太太道:「也許這裡面有一大半是你的吧?」

  胡太太將衣袖子向上一卷,露出了右手臂上套著的金鐲子,笑道:「我的還在這裡。假使我有那富餘錢的話,就買了黃金儲蓄券了,哪裡還會等著今日。」

  魏太太嘻嘻地望著她笑道:「也許你早就買得可觀了。」

  胡太太也只笑了一笑。

  魏太太道:「這幾個月來,也偶然聽到有人說買金子,買黃金儲蓄券,真正幹得起勁的人,也還不多,為什麼這個禮拜以來到處都聽著是買金子的聲音?」

  胡太太點點頭道:「這個我有點研究,可以告訴你,第一是黃金的黑市,漲到了五萬上下,現在花二萬元買一張儲蓄券,六個月兌現,對本對利,比在銀行裡存大一分的比期,(川地商家習慣半月一交割,十五或三十一日必須結帳。故每月三十一及十五謂之比期。銀行因此習慣而有半月存款之例謂之比期存款。普通半月存款亦謂之比期存款。但依存款之日起息,半月一結,則不必固定十五日或三十一日。)還要合算。你拿十萬元到銀行裡存大一分,到七個月頭,利上加利,才有十九萬幾,還不到對本對利呢。這不是買黃金儲蓄券更合算嗎?所以黃金黑市越漲價買黃金儲蓄券的人越多。第二是官價和黑市相差一半,政府賣黃金也好,賣黃金儲蓄券也好,那都吃虧太大了。非把官價提高不可。提高多少現在雖不知道,但是總不會和黑市相差一半。等到黃金官價定高了,兌現的日子就不能對本對利了。據報上登載,就在這幾日財政部要宣佈新官價。大家要搶便宜,所以這幾日買黃金的人發了狂,這些買三兩五兩黃金儲蓄券的算什麼?那些買黃金期貨的,一買幾千兩,也雪片似的向四行送著支票,那才是嚇人呢。第三,還有個原因,說政府看到賣黃金是太吃虧,要不賣了,因此要想發財的人更是著急。」

  魏太太笑道:「你說這話,我算明白了。既是賣黃金吃虧,政府又何必賣,馬上就可以停止,還等什麼?」

  胡太太道:「為的是法幣要回籠。」

  魏太太道:「什麼叫法幣回籠?」

  胡太太道:「法幣發得太多了。這叫通貨膨脹。通貨膨脹,錢不值錢,東西要漲價,這叫法幣貶值。政府不願法幣貶值和東西漲價,要把市面上的法幣收回去,這就叫回籠。讓法幣回籠的辦法很多,不一定是出賣黃金。譬如抽稅,發公債票,拋售物資都可以。」

  魏太太走近一步,將手拍了她肩膀道:「真有你的,你也沒有學過經濟,怎麼曉得這樣多?」

  胡太太笑道:「這還用得著學呀!我們家裡每天晚上來些擺龍門陣的客人,無非就談的是這些。聽過三回五回,也許你還不明白。等著你聽到二三十回,甚至五六十回,難道你還不明白嗎?」

  魏太太道:「那麼你們府上貴客滿堂,也許又是在開經濟座談會了。」

  胡太太道:「那倒不是。他們今天都是到劉家去跳舞的,時間未到,先到我家來坐坐。我不是說了,這些人我們認識一大半嗎?」

  魏太太道:「跳舞還有時間不時間,反正是大家趁熱鬧。」

  胡太太道:「自然是這樣的,不過人馬未曾到齊,大家就得等上一等,尤其是幾位女明星沒有到,大家必須等著。」

  魏太太道:「是哪幾位女明星呢?舞臺上和電影上的女明星我很少看到她們的本來面目。」

  胡太太挽著她的手道:「你隨我來吧,也許她們來了。」

  她隨著女主人走出門時,隔壁那客室裡的歡笑聲,已經停止。那邊洋樓裡,留聲機用擴大器放著音樂片子,響聲由窗子縫裡和門縫裡傳播了出來。胡太太笑道:「他們已經開始了。你看,很有趣的。」

  魏太太關於摩登的事,什麼都玩過,就是不會跳舞。這原因第一是由於她沒有朋友引帶學習,第二是她參加的社交,是不大高貴的場合,沒有跳舞的機會。心裡倒也想著,重慶城裡半公開的跳舞,到底是怎麼一種場面?這時有了這樣一個機會,自也願意去見識。順便看看范寶華那個離婚夫人,長得是怎麼漂亮。心裡如此,隨著胡太太,已走進了劉家。

  這屋子倒是純歐化式的,進了大門,就是個門廊,壁上的衣架帽鉤,懸掛了不少的帽子和雜物。門廊過去,一條寬甬道,左邊一所小客廳,已是坐滿了人的。左邊有個垂花門的大敞廳,家具全搬空了,只屋子角上,留有一張小圓桌,桌子放了一架留聲機,旁邊堆了二三十張話片。一位穿西服的少年,彎了腰在那裡伺候話匣子。那頭屋角,有個擴大器安在牆上。全屋電燈通明,照著七八對男女,在光滑的地板上溜著。在垂花門外面,亂擺著大小椅子,不舞的人,男女夾雜坐在那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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