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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霧中花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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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寶懷倒真的請他喝一碗酒。他把酒碗放在欄門的桌子角上,要了一盤蠶豆,伏在桌上削著皮,他把一隻右腿蹲在坐的板凳上,喝著很得意的樣子,向郭寶懷笑道:「你請喝這碗酒,我不白喝你的,我要給你拉攏一筆發財的生意,不曉得你相不相信我?」 郭寶懷道:「我走這條路,都是李老闆介紹的,怎說不相信的話?」 他端起酒碗來,呷了一口,右手五指伸開,對他揚著巴掌表示了大發財的意味,因道:「山上兩窯炭明後天就出貨。那燒炭的張樹清,家裏打官司,等了錢用,你若是肯倒過來的話,只要你三萬元,只要出了貨,怕不值四五萬。我是沒得錢,要不我就倒過來。一窯炭,總要百十擔、二百擔炭,三萬元,哪裏去買?」 郭寶懷道:「此話是真?」 那楊家妹正躺在隔壁屋子裏聽郭寶懷拜乾娘的話,卻沒有聽到這個結論,正自奇怪,這就走出來接嘴道:「真的真的。今天上午,張老闆到這裏來吃酒,還提到這話。他家就住在前面山口。」 說著,她還指門外的一列小山。郭寶懷道:「我倒有意做這筆生意。楊家妹能不能給我跑一趟路,把那張老闆請來談談。」 她笑道:「就是嘛。你掙了錢請請我嗎?」 說著,她真的走了。 三十分鐘上下,楊家妹就把張樹清請來了。他一般的是藍布長衫罩著棉襖,下面赤腳,頭上沒裹白布帕子,是一頂半新舊的盆式呢帽。川省下層人習慣,雖然是西式帽子,卻當了中國小帽戴,終日不摘下。這種打扮,至少是富農階級,而且他手裏拿了一支三尺長的旱煙袋,象徵了他的悠閒。李老闆從中一介紹,談起出倒兩窯炭的事,他果然只要三萬元。郭寶懷在城裏打聽得清楚,炭價是五百元一擔,加上運費,這錢就賺多了。當時就由張、李陪著,上山去看過炭窯。張樹清並保證出炭二百擔。大家依然回到胡家,起了一張草約。郭寶懷盡其所有的,付了一萬元定錢。 當付了定錢的時候,主人胡瓦匠回來了。他破舊的藍襖子束了根青布帶子,破碎麻子的尖臉上,掛了兩撇八字鬍,透得脾氣有點兒彆扭。他到了門口,把肩上盛了工具的小背兜向空竹床上一扔,瞪了眼睛道:「楊家妹,你做啥子不去打豬草?別個吃酒,你站一邊看啥子?」 郭寶懷認得他,起來一陣張羅,並告訴他,借這裏接洽一點兒生意,先請他喝一碗酒。他道:「我賣酒,郎個要你請我吃?」 郭寶懷笑道:「賣酒的人不吃自己的酒嗎?那我到隔壁打一碗你來吃。」 他有笑意了,跨著欄門的板凳和李老闆同坐,笑道:「那倒是不拘。」 郭寶懷立刻請老太婆打了一碗酒,放在桌邊,請他同吃。他吃著酒,見張樹清收著郭寶懷的大批定錢,心想這姓郭的在這路上跑來跑去,倒不是個小販子。郭寶懷道:「胡老闆,以後我在這裏收炭,少不得多來打攪,凡事請照應一點兒。」 胡老闆端著酒碗喝著人家請客的酒,笑道:「不生關係,都是熟人。」 李老闆笑道:「不但是熟人,你老婆還要收他做乾兒子哩,你們是自己人。」 胡老闆聽說,紅著麻子臉,鬍子一撅,卻不作聲。郭寶懷趕快把話扯開,談些運炭的事。 這胡瓦匠聽了李老闆的話,未免憋著一點兒心事,看到太婆兒牽了豬到屋後空草地上去曬太陽,便跟了過去,借了三分酒意,瞪了眼睛道:「那李老闆說,你要收姓郭的做乾兒子,這是啥子話。你家裏有這樣一個年輕兒媳婦,收這樣年輕的乾兒子。」 說著話,他兩手插腰帶裏,兀自帶了股子勁。胡老太婆自把豬牽緊,慢慢地縛在矮樹樁上,慢慢地道:「要啥子緊,你生不到這樣一個好兒子。」 說著在懷裏一掏,掏出一卷鈔票,高舉了一舉,沉著臉道:「你兒子交過一百錢給我?」 (此猶上海人言一個銅板也。)胡瓦匠看到了那卷鈔票,就搶近了她身邊問道:「好多錢?把我看看。」 胡老太婆依然將鈔票揣到懷裏去,沉著臉道:「一百元整數,多不多?你做十天工也掙不到這樣多的錢。把你看,沒得郎個別脫(乾脆也)。」 胡瓦匠道:「啥子,他把一百元送你,啥子意思?」 老太婆道:「不管他啥子意思。錢也不咬手,我為啥子不要?他說是說,哪天拜乾娘請我辦酒席。」 胡瓦匠道:「辦酒席,十成要不到一成。」 老太婆搖著手道:「不要吼,他悄悄兒地送把我的。你說嘛,答應不答應?不答應,錢要退還別個。」 胡瓦匠插在腰帶裏的兩隻手未免垂了下來,同時,抽手搔了白布帕子包著下面的鬢髮,同時,也就不免帶點兒笑容,因道:「你分我一半。」 她道:「你答應不答應?」 他道:「不把我錢,我不答應。請我吃一碗酒,就認我做幹老子,我也沒得郎個別脫。」 她數了二十元鈔票,丟在草地上,輕輕地喝道:「拿去。不管你答應不答應,我硬是要收他做乾兒子咯。」 胡瓦匠在地面上撿起了二十元鈔票,慢慢地數了一數,因笑道:「就是嗎,收一個有錢的乾兒子,我吃啥子虧。你再分十元把我,要不要得?他又在做炭生意。這是發財的事,將來他掙了錢,你和楊家妹,怕要不到他的大鈔票?你怕我不曉得。大家搞他幾個錢,我也不反對。」 老太婆道:「死砍腦殼的,你又在吼,再把你五元。」 說著,在衣袋裏再摸出了五元鈔票丟在地上。他當然含著笑,將鈔票拾起。這一百元四分之一的賄賂,把這老瓦匠就軟化了。 前面酒桌上的生意經,比這老兩口子的生意經,更談得白熱化。到了黃昏,一切都已談妥。郭寶懷向張樹清借了一床被,當晚就住在外屋那張空床上。而且晚飯是郭寶懷出的錢,在鄉下買了一隻雞,就買了半斤酒,又是三老升白米,將乾爹、乾娘、乾妹請著吃了個酒醉飯飽。 這時,李老闆和兩個挑夫,都借住張樹清家裏,所以這裏無外人。大家同桌共飯的時候,胡瓦匠不斷地喝酒,吃紅燒雞腿,和郭寶懷談得很投機。郭寶懷並允許了他一件好處,將來炭出了窯,請他包工送到重慶。對乾娘也許了兩個條件,運炭的時候,借這裏做個山腳下堆棧,每擔炭,都出個相當的棧租。只有對楊家妹卻沒有許下什麼,但她很高興。當郭寶懷吃完了一碗飯的時候,她立刻接過空碗去盛飯。背過身去,她也悄悄地隔了破舊棉襖按按她的裏面口袋。她總怕那向來沒有裝過二十元法幣的衣袋,會把袋裏的東西漏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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