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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人心大變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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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有守道:「我看,時局不會那樣快有轉機。報上常登載著,敵人陷在泥坑裏,既是陷在泥坑裏,他要退也退不了,敵人還在湖南呢,我不相信大局有轉機。」 正說到這裏,一個穿童子軍服的小孩,有十四五歲,兩手捧了一隻搪瓷面盆來。面盆裏有水有線絨手巾,手巾上放了一把茶壺、三個茶杯。這小孩由前進屋子來,剛踏入這個院落,便聽到了李有守的話。他板著臉,偏了頭道:「為什麼大局不會有轉機?學校裏的先生常常告訴,美機炸日本,炸得比日本炸我們還厲害十倍。我們勝利到來已是不遠。敵人敗退了的消息,一定是真的。我們立刻打回武漢去,快活不快活?」 他說著話,把臉盆放在椅子上,將茶壺、茶杯送到茶几上來,要斟茶待客。李有守兩手推了他的肩膀道:「侄少爺,走走走,這不是大街上,要你演說。回武漢去?快活?棉紗要像這樣子跌,你討飯回去!」 那小孩子被他推到前進壁門子裏,還扭轉頭來道:「三叔!你難道不……」 李有守身子向前一栽,直把他推了出去,不容他再說。這走廊上的空氣,立刻沉寂而又緊張起來。吳信仁低頭在洗臉,黃崇仁靠了欄杆,使勁地吸煙卷。李有守兩手抱了那支跌壞了的水煙袋,懸起一隻腳來顫動,把全身都顫動了。黃崇仁的太太,倒是認得字的一個婦人,在商人家,算稀有人物。她手牽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,站在堂屋門邊,靠了門框,眼望了吳信仁。前院李有守的兄弟李有為,匆匆地跑了來,站在桂花樹蔭下,本待開口,卻以他們在沉默中,又突然地站定。他們家還有兩位逃難入川附食為生的人,站在前院轉壁門前,探頭探腦。 吳信仁洗過了額角上的汗,站在茶几旁,斟了一杯茶,捧著喝了一口,因道:「二位老闆的意思怎麼樣,還是今日一路進城去呢,還是明天早上去好呢?」 黃崇仁把那支煙捲一口氣吸了一半,才沉住了氣道:「跌風來得這樣猛,也怕是投機的人在暗裏造謠生事。我們總得把消息打聽得千真萬確了,再拿主意。好在大路對面,那就是鄉區電話站……」 吳信仁道:「這個我已經給二位安排好了。我已經交待我辦事處那個書記,讓他有特別消息,隨時來電話。」 李有守道:「那麼我們明天一大早進城吧,免得今晚上開小旅館又要上小館子裏吃飯。」 在桂樹蔭下的李有為攏了那件灰長衫的袖子,舉了一舉,表示他的見解是對的,因插嘴道:「只要不失掉機會,倒也不必計較這點費用。」 黃崇仁吸了一口氣,望著院子裏的天空,他總還懷疑著這消息的突變,在那裏沉吟。 「兩位老闆都在家?吳先生也在這裏?那好極了!」 隨著這話,是一個穿花格子嘩嘰西服的人走了進來。看他衣服的兩個抬肩,要比肩膀闊上兩寸,而腰擺也晃蕩晃蕩的,顯然是由舊貨公司裏買來的東西,所以不合身。再看他領帶的結子,歪到一邊,白領子也離開衣領一條縫,又分明是一位新穿西服的朋友。然而他口袋裏露出一截金錶鏈子,手裏倒拖了一支銀子包柄的手杖,也可以表示他有錢。他胖胖的臉,左腮上長個黑痣,痣上幾根毛,正配合著他兩隻肉泡眼睛,透出了滑稽。他一般的額角上流著汗,濕透了他的分發,手裏倒掖了帽子。 吳信仁迎著道:「柴新發先生也回來了,聽到城裏什麼消息沒有?」 他一手舉了帽子,一手舉了手杖,搖著頭道:「這簡直是想不到的事,下午的襯衫行市,落到八萬二了,我是九萬六的行市,買進二十打的,再往下跌,我就吃不消了。因為報上登著,中美英蘇限日本人一個禮拜內投降,行市變動得太厲害,沒有人敢買進,我特意坐了滑竿,趕回來的,二位看有什麼法子挽救沒有?」 說完,望了黃、李二人。李有守道:「好了!這消息算不假了。」 黃崇仁皺了眉道:「我想大家都做拋出,這越加是叫行市往下跌,應當和有現貨的商量一下,非得大家穩住一下子不可!謠言過去了,這……」 柴新發道:「不是謠言,不是謠言!據銀行界的消息,美國發明了一種原子炸彈,一個炸彈下來,把一座城池炸成灰,雞犬不留。自己國都亡了,在中國打什麼?敵人馬上就要潰退。廣州宜昌正在大火,敵人都有潰退的現象。」 他一面說著,一面奔向放茶壺的茶几邊,忘其所以的,左手將帽子交給了吳信仁,右手把手杖交給了李有守,騰出手來,連斟了兩杯茶喝了。回轉頭來看到,忽然省悟,大是難為情。吳信仁卻也不曾理會,兩手各拿了自己和他人的帽子,只是向胸扇著,大家談來談去,拋貨捨不得,不拋貨,又怕日本人真會失敗。大家喝喝茶,吸吸紙煙,只管坐談下去,也忘了吃晚飯。屋子裏亮上了燈,那個穿童子軍服的小孩跑進來,向他招招手道:「吳先生,城裏來了電話。」 吳信仁向大家點了頭道:「有了新消息了,我去接電話去。」 說著,兩手拿了帽子跑著走去。大家聽說城裏有了電話來,也不知是禍是福,倒是停止了議論,各默然坐著。黃崇仁靠了欄杆吸著紙煙,不斷地低聲道:「打仗五年了,什麼風浪,我們沒有經過,日本人投降?那是夢話!就是敵人退出中國,不會這樣地快。」 也沒有人附和或駁他,靜等吳信仁的回話。半小時後,他跑回來了,站在院子裏叫道:「日本鬼子投降了。這回真不行了!城裏報館,已經貼出了號外。」 那個小孩跟著他後面一路走進來,聽了這話,把童子軍帽向半空裏丟著,然後舉雙手接住,大聲叫道:「中華民國萬歲!中華民國萬歲!我們回老家了!」 李有守橫著眼瞪他道:「小孩子瞎鬧什麼?出去出去!」 小孩子走了,黃崇仁怔怔地站著望了他的後影,淡淡說道:「他倒很高興,吳先生,這消息不會假嗎?」 柴新發兩手插在衣袋裏,聳了肩膀道:「吳先生,這消息一定靠得住了,都出號外了。真沒有想到,日本人會投降,我們怎樣辦?」 黃崇仁倒在那籐椅子上搖搖頭道:「完了完了!出了號外了,這消息誰不知道?我們趕到城裏去拋貨也來不及。」 柴新發歎口氣,在椅子上坐下,在身上掏出銀子煙盒來,取了一支煙捲,在盒子上頓著,沉吟了道:「也好,我們抗戰八年,熬個出頭之日了。早知道,今天上午就把貨賣光!希望不要再比這進一步的消息才好。勝利了,我們空了手回家嗎?」 那李有守有點兒發急了,背了兩手在身後,只管在走廊下走來走去。吳信仁望著大家,口裏便吸了一口氣,因道:「我雖是給諸位幫忙,我也是當我自己的資本一樣看待。這消息,真是叫人哭也不是,笑又不是,各位發急,我心裏也不好受,但是在鄉下著急,總是沒有用的,柴先生坐滑竿來的,我就坐了他這原滑竿進城吧,明天若是消息不好……」 黃崇仁道:「你說的是時局消息不好,還是行市消息不好?」 吳信仁道:「當然是行市消息不好,那麼我就不等二位到城,先把貨拋出去一半,好嗎?」 李有守和黃崇仁都皺起了眉頭子彼此相望,並沒有答覆出一個字來。柴新發由椅子上跳起來捏了手道:「拋出去一半,鬼要!」 吳信仁這時已把兩頂帽子都放在籐椅子上了,兩手插在褲子袋裏,也晃蕩了大步子來回地走,因問道:「那怎麼辦呢?不能望了這堵大牆倒下去。」 這院落裏的空氣,益發緊張而沉寂了。大家都把眉頭子皺起來,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給全國人帶來一種欣慰,唯有給這院落裏帶來一種焦慮。那個在桂樹蔭下的李有為,嚇得腿軟了,沒有移步上臺階,這時看到大家為難,便道:「我剛才在門口,看到對門劉家院的沈先生回來了。他消息最靈通,不妨請他來問一聲。」 吳信仁道:「沈浩然處長?我也認識他的,他家眷也住在這裏,那可以請來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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