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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心大變(1)


  這是一片丘陵地帶,在較寬敞的區域裏,靠小山腳下,白粉牆圍了一叢翠竹,其間高低幾棵樹,映掩著兩三個屋角。在這屋外面,有一壟水田,夾了一條石板面的人行路。當行人在那石板路上走著,很自在地聞到陣陣的桂花香。對了這白粉牆裏的這叢青翠,像煞是幽人所居。只看這白粉牆外兩丘水田,秋深的荷葉,疏落地撐起綠色破傘,還有兩三朵紅色蓮花,臨風翻動,象徵了這裏不會住著忙人。四川種的小白鷺鷥,雖然其小如鴨,也展開白的翅膀,悠然地山秋荷裏飛出,在水田裏站著,懸起了一隻腳。看著景物的幽閒,令人忘了戰時首都去此不遠。

  這屋子的主人翁,另向內地一個小縣份裏去住了,也許為著這地方多少還有些火藥氣吧!但四郊也是鬧著屋荒的時候,當然不會讓它閑著,新佃了一批「下江人」,在這裏住著。這所謂下江人,從川俗,在四川境外的,都包括在內。白粉牆內,統共有三進屋子,並不算擠,一共住四家。最後一進,共是五開間一排,面前小院裏,左邊栽著兩株丹桂,四川百花都早熟,這時正開得茂盛,把天空變成了香海,屋子便在香海裏。右邊十幾株芭蕉,葉幹肥大,高過屋簷,那幾十面綠旗,在空中招展,把屋子頭映綠了。屋外一帶窄廊,用欄杆掩住了,想當初主人翁這番設施,也算是為了賞月用的。但現在新來的主人,他口角裏銜了一支紙煙,斜倚了欄杆,緊緊地皺著雙眉,要說他是賞花,在推敲詩句,這詩人用心也就太苦了。

  這主人穿了件半舊的青灰湖縐長衫,多少在上面染了些油漬,幸是並沒有什麼墨點。他禿著一顆和尚頭,尖削了兩腮,腮上青痕兩片,透出方剃而尚有痕跡的胡樁子。他先是出著神,看看抖亂著的芭蕉碎葉子。再回過頭來,看看這屋子窗戶,緊緊地閉著,他倒是展開了愁眉,有點兒微笑。

  有人順著他這視線,向這窗子縫裏看去,那也覺得他這微笑是當然的。那裏並沒有住人,也沒有家具,地面支起許多木棍架子,架子上,堆了成捆的貨品。估計著,有一百五十包上下。其中全是襯衫、襪子、手絹之類。這個日子的新光襯衫每打是十一二萬元,由此類推,便是這間屋子裏所有的,主人翁的財產已夠四五千萬元了。況且這五間屋子,有四間堆著棉紗,而這間又是堆貨最少的一間。當主人翁由沙市雇木船入川的時候,棉紗價格,最高也不過三四百元,費著力量將幾百包棉紗搬了來,不上十萬元的資本。貨變貨,只七年多,成了擁著萬萬元的富翁了。當初搬家入川,也不過是保留這點兒貨物,預備將來換飯吃。想不到塞翁失馬,未始非福,於今竟發了一筆大財。

  可是有了錢的人,憂慮也就比平常人來得多,這幾天聽到外面的謠言,說是棉紗這樣有漲無跌,官方要嚴加取締,派員下鄉來搜查存貨。這一所房子,就在大路邊,而且有這雪白的粉牆和綠森森的竹林子,最易惹人注意。假使來搜查存貨的話,豈不讓人家來查抄了去?他越是看到這滿屋子的棉紗,越是怕有什麼不可抗逆的意外。

  雖是紙煙也在逐日漲價,而每日為了對這些百貨和棉紗計出萬全,倒要消耗兩盒紙煙,而自己就在吸煙的時候去轉著念頭。於是這樣一個幽靜房屋,竟會住著這樣一個如坐在愁城的大富翁。其實,這屋子裏有錢而又整日發愁的富翁,卻不只他一個。便在這時,前進院落裏,有個同志走了來。那人穿了灰綢短棉襖,正顯著他住在這清涼的院落,他比別人容易感著涼爽。他一般地禿著和尚頭,卻是臉上多了兩撇八字鬍須。他手捧一支水煙袋,在紮腳夾褲下面,踏著一雙拖鞋,慢慢踱到這院落裏,他老遠地叫道:「黃老闆,吃過午飯沒有?」

  黃老闆取出嘴角上所銜的那大半支煙捲,忙點點頭道:「早吃過了。今日天氣好,早一年的話,怕有警報,現在不要緊了。李老闆今天沒進城?」

  李老闆道:「昨晚上進城去的,今天一大早就回來了。據城裏傳的消息,這兩天美機又炸日本,再有一年,日本要完了,我們生意還好停一年吧?有機會要休手了……」

  說著,皺起了雙眉,呼著了紙煤,稀裏呼嚕,吸了兩袋水煙。黃老闆搖搖頭道:「不會有那樣快吧?我黃崇仁料事,這七八年來,沒有錯過。美軍不在中國登陸,外國貨是來不了的。」

  李老闆又吸了兩袋水煙,因道:「雖然……我們這些貨也應該……萬一消息再好些,也許近來百貨要看跌,我李有守這個名字,也就成名副其實,守成倒也有餘,凡事總講個萬全。」

  黃崇仁道:「再看兩天機會吧。」

  黃崇仁將紙煙頭扔了,在身上重新拿出紙煙盒與火柴盒來。他取根紙煙銜在嘴角,把紙煙盒一面向衣袋裏揣著,一面向李有守道:「李老闆換根紙煙抽抽,好不好?」

  李有守抱了煙袋拱拱手道:「多謝多謝,不客氣。」

  黃崇仁擦了火柴,將煙點著噴了一口煙道:「這個計劃我也有的。今年春季,計大成先生和我說,拋出貨買黃金、美鈔更合算。幸而沒有那樣做,不然金子跌到五六萬,大家跳河了。」

  李有守抽著煙點點頭道:「這重大翻戲可也讓我們做生意的沒奈何。我想能再熬兩三個月,我們也可以脫手了。多少預備一點兒回家之計。」

  說著兩手抱了水煙袋又呼吸了幾下。黃崇仁道:「脫手?我們把法幣換了進來,幹什麼呢?除非我們知道有另一筆生意好做,如其不然,我們把錢存到銀行裏去放大一分。」

  李有守笑道:「真是話又說轉來了。我看存什麼貨也沒有存棉紗好,何必把棉紗脫手了,再去買別的貨。你看我們這一筆熬出了頭吧?」

  黃崇仁將手拍了拍欄杆道:「上月為了要錢用,賣掉一包紗,真是可惜,至少吃了五萬元的虧。」

  有的話不曾說完,忽然前進屋子裏有人道:「兩位老闆都在後進。吳信仁先生來了。」

  隨著這話,是一陣皮鞋踏地響,一位穿深灰色西服的漢子,手上拿了帽子,匆匆地跑了進來,只看他汗珠子豌豆大一粒,由額角滴將下來,可想知他已十分受累。

  黃崇仁拱拱手,操著家鄉話道:「我們的事,總是你家操心。」

  說著,趕快在身上掏出紙煙來敬客。李有守昂著頭向前進屋子叫道:「吳先生來了,泡茶來,打洗臉水。」

  吳信仁搖搖手道:「不要客氣,我和二位報個信。這兩天敵人要垮的消息,鬧得很厲害。二位知道嗎?」

  李有守道:「我們這裏,總要到晚半天才看到報,有時候還要隔上一天,哪裏會知道什麼消息?」

  吳信仁道:「報上還沒有登出來。據許多人說,敵人知道打不贏我們了,越打越不得了。最近這幾天之內,他們要總撤退……」

  李有守將指頭掄著那燒成小半截的紙煤,靜靜地聽了出神。黃崇仁卻忍不住了,搶著問道:「這兩天棉紗價錢怎樣?」

  吳信仁看到走廊裏放了一把破舊籐椅,便坐在上面,仰著靠了椅子背,兩腿向外伸長,表示他那分失意,搖搖頭噓了一口氣道:「據我看來,可以拋出一點兒罷了。今天早上跌了兩萬多了,下午大概還要跌。」

  李有守的水煙袋放在欄杆上,扭轉身來要問話,那水煙袋恰不曾放穩,啪的一聲,落在欄杆外階沿石上。但他也來不及去顧那水煙袋了,睜了眼問道:「什麼?一包紗跌二萬,那我們今天就是四五十萬的虧蝕!」

  黃崇仁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話不得假吧?下午也許會回漲。」

  說著,將手亂搔了他那和尚頭,搔得頭髮樁子窸窣作響。吳信仁將手捏的氊帽當扇子,在胸前連連搖撼了幾下,淡淡地道:「回漲?不跌破大關,就算幸事。」

  黃崇仁站在他面前,有點兒發呆,對了吳信仁怔怔望著,仿佛他這周身就是數目字,要在他身上找出一個答數來。李有守在地面撿起水煙袋來,見煙袋管子上,已經跌了一道裂痕,便連連地點著頭道:「跌壞了好,一齊都不要了。」

  說著,兩手只管抖。吳信仁道:「李老闆,不要發急,這事情趕快要想個應付的辦法。二位的事,向來托我,稍微一點兒出入,我就和你們做主了。這回來勢很猛,一開始就是二萬元的跌風,我不敢和你們拿主意,所以也不等下午的行市,我就下鄉來了。我看,大家還是一路進城去吧。報界裏面,我還有幾個要好的朋友,今天晚上,打聽打聽實在消息如何。假如大局真有轉機,我們就把紗先拋出一半去,尤其是百貨,一天也留不得。」

  黃崇仁道:「大局有轉機,我們還拋出去做什麼?」

  吳信仁笑道:「哦!我這話沒有細說得明白,我說的大局,是中國大局。若是敵人真不能支持,敗退下去,無論什麼東西要落價,恐怕也像漲價的時候一樣,一天一個行市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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