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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月十八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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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有濟道:「我來我來,你稍微等一等,我就來。」 放下電話,看了一桌的飯菜,也不要吃,整了一整西服的領帶,又找一把刷子,在身上刷抹一陣,在箱子裏取了一遝鈔票,放在身上,匆匆地也走到摩登咖啡館來。 這裏果然有三位女賓和董治平在一處。其間的密斯韓,便是他追求的一位。這密斯韓是蘇州人,相貌清秀,皮膚嫩白,都不用去提,只是她說著嬌滴滴的那一口蘇州話,讓人聽著,不由得不迴腸盪氣。王有濟在她面前,肯花錢,也肯下水磨功夫,只是密斯韓桂蘭,對他卻淡淡的。這因為她是位書香後代,喜歡看些文藝上的書。王有濟對於這一道,卻有些格格不入。密斯韓有時高興起來,和他談上幾句,總是由文藝方面談起。王有濟對於這事,十回就有九回對答不上。密斯韓對人說,這是個繡花枕頭,和他來往沒有什麼意味,因之對於他很是冷淡。 王有濟起初還戀戀不捨,依然追求,後來看到沒有什麼希望,他就變更了宗旨,心裏想著,大爺外表不錯,又有錢,要找什麼女人找不著,何必低心下氣,去看她的冷臉?於是他就丟開了找女友的這條大路,專門去捧歌女。歌女雖是賣藝的,十有八九不能維持她的道德地位,王有濟到這些人裏面來尋愛,自然是事半功倍了。不過歌女既然很容易和人談愛,捧歌女的,都有追求的可能,她的愛未免又太不專一了。回想到可以專一,而且可以永久的愛人,當然還是到女學生裏面去尋找,所以在他花錢很多,耗費時間很久,突然又遇到別一個捧角家來爭豔的時候,就感無意思,很想再和韓桂蘭去接近接近。今天,董治平代覓三位女士和他來相會,他認為是個好機會,一見面之後,且不理會別人,首先取下帽子在手,就和密斯韓行了個鞠躬禮。韓桂蘭笑著點了點頭,他再和別人打招呼。密斯鄧笑道:「我們怕密斯脫王不肯來呢,不料一個電話,馬上就來了。」 王有濟道:「我為什麼不肯來呢?」 密斯鄧笑道:「來了就要請我們看電影,而且這裏的賬……」 王有濟連忙在身上掏出那遝鈔票來,口裏連道:「我會賬我會賬!」 密斯王笑道:「謝謝。」 密斯鄧向他丟了一個眼色道:「我們謝什麼?人家是請密斯韓的呢。」 韓桂蘭也不說什麼,只是微微一笑。王有濟聽了這句話,就好像喝了一碗鮮湯一般,說不出來心裏有一種什麼痛快之處,就拿了一張十元鈔票交給了茶房會賬,將鈔票揣到袋裏去,順便就掏出那扁平的金殼子瑞士表來一看,笑道:「看電影是時候了,讓茶房先去叫好五輛車,好嗎?」 這句話,本來是問大家的,可是他的眼光就單射在韓桂蘭的身上。韓桂蘭今天卻不怎樣冷淡,就回復了他一句道:「何必這樣客氣呢?」 王有濟笑著連點了兩下頭道:「這不算什麼客氣,朋友會個小東,也很平常的事。」 韓桂蘭躊躇著道:「你們要到哪家電影院。先去好了,我要去買一支鋼筆,遲一二十分鐘,我准來。」 王有濟道:「有自來水筆用,為什麼還要另買鋼筆呢?」 韓桂蘭道:「我原來一支自來水筆,壞了。現在金子太貴,買一支好的自來水筆,總要好幾十塊錢。」 王有濟聽說,就把衣袋口上插的一支自來水筆取了下來,雙手遞著,交到密斯韓手上,笑道:「我還是新買來三天,不十分舊,我就送給密斯韓吧。」 韓桂蘭一看那自來水筆,是最名貴的,要值華幣四五十元。只一句話,就得了人家這樣的重禮,真是想不到,情不自禁地對著他一笑,也道了一聲謝謝。王有濟這一下子,真歡喜極了,真覺得站在這裏,都有點兒站不住,非倒下去不可。還是茶房跑來說,已經叫好了車子,大家才一陣風地出了咖啡館。 到了電影院裏,王有濟為特別加敬起見,就包了兩個廂。董治平和王、鄧二女士先進了一個包廂,剩下一個包廂,王有濟便不再躊躇,向她道:「密斯韓,我們這邊坐吧。」 韓桂蘭自負是個文明些的女子,也不能裝出那忸怩的態度來,乾脆就跟著他進了包廂,一同坐下。在看電影的時候,密斯韓身上,仿佛有一種輕微的脂粉香氣射進人的鼻孔。這比歌女身上那種濃烈的香氣,卻另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感覺,他雖在看電影,卻不知銀幕上是些什麼情節。若是和歌女在一處看電影時,早就伸過手去,摸索一陣了。現在卻沒有那種膽子,只是很沉靜地坐著。有兩次密斯韓的衣襟略微相觸,自己便心裏亂跳起來。 這樣糊裏糊塗的,混過了幾個鐘頭,電影也就完了。這已是七點多鐘,正好吃晚飯,他就先對她道:「密斯韓,我請大家吃晚飯,賞光不賞光呢?」 她低聲笑道:「不要客氣。」 凡是一個女子,對於男子的招待,非到十分親熱的時候,是不肯坦然受之的,所以能說句不客氣時,就含有可以接受的意思在內。王有濟終日研究婦女問題,對於這一點,當然也很明白,就笑道:「我也並不怎樣大請,有什麼客氣呢?」 董、王、鄧三位知道他的請客,本是另有目的,三個是陪考的,不必領他的情。但是這種陪考的,卻非到場不可。若是不到,連累了韓女士也不能去,主人翁就要大為掃興。所以對於這事,大家學著韓女士的樣,也說是不要客氣。既然大家都說是不要客氣,換句話說,就是大家都願意去吃這一餐飯,於是很歡喜地引了這一大群人上夫子廟去吃館子。 夫子廟一帶的菜館,價錢都貴得可觀,王有濟難得韓女士賞光,又不願稍微現出一點兒菲薄來,叫了一圓桌的菜,在電燈下面擺著。而且開了一瓶威士忌,每人面前,放一杯威士忌蘇打。他自己高興,連喝三杯,將一張臉灌得通紅,鼻子裏呼呼出氣。吃完了飯一算賬,卻共是三十多元,將那一遝鈔票拿出來,又掀了四張,交給了茶房去會賬。密斯韓是個聰明人,如何不明白,覺得人家這種錢,都是為自己花了去的,究不能就如此好好地享受,一點兒也不表示出來,因之向他道:「今天,密斯脫王太客氣了。」 王有濟看她臉上,很自然地流露出笑意來,絕不是作假,心裏高興極了,便道:「很小的事。過一天我再奉請,不知道密斯韓能不能賞光。」 說著,依然望著她的臉。韓桂蘭雖知道這話中另有原因,然而也不便在人家大請之後,怎樣地拒絕人家,便點點頭道:「還要客氣嗎?」 王有濟聽了這話,簡直高興到十二萬分,自己表示很知趣,便道:「三位女士,大概是要回學校的了,我讓茶房叫好車吧。」 他於是先預付著車錢,雇好了車,送三位女士回去,自己卻邀了董治平到茶樓上聽歌女唱戲。 到了溫柔鄉茶樓,正是絲管齊奏,張可為一人在一副圍滿了人的茶座上站了起來,向這裏亂招著手。王、董二人走了過去,張可為皺了眉,低聲道:「你怎麼回事,讓我一人老在這裏等著?」 董治平在他上手坐下,笑道:「他請女朋友看電影吃飯去了。」 張可為望了他,點點頭道:「你這倒好!」 王有濟坐在他對過一個椅位上,正待有所申辯,只見隔座上,有四五位穿黃呢制服的青年,似乎是軍事學校的學生,正對了小臺上一個唱《玉堂春》的歌女,笑嘻嘻地提了嗓子叫好。叫完了好,又是全副精神注射在那歌女身上。假如大家都談起話來,聲浪高漲,吵得人家聽不到戲,少年軍人是不大好惹的,非生出是非來不可,只得向董治平丟了個眼色,又微擺了擺頭,表示不必作聲。 董治平也明白了,就不作聲。他們在許多桌椅縫裏,得著座位,他們在許多人頭的空當子裏,向那小唱臺上望著。桌子上雖陳列著那角錢一碗的茶,但是也並沒有人去喝。他們全副精神都在臺上,一個穿淺紅長旗衫的歌女身上,原來那個歌女,正是王有濟所捧的劉蘊秋。到了此時,他們都不能靜默,齊叫了幾陣好。有個穿藍布長衫的漢子,悄悄地走到他們的桌子邊,王有濟就拿出兩張五元鈔票,由桌子腿邊向那人垂下來的手上一塞,可就輕輕地笑道:「點劉老闆十個戲。」 那人捏著鈔票,點一點頭就走了。過了一會兒,是張可為捧的歌女上了台,他也是照樣地暗塞了十塊錢出去。原來南京市政府,以為客人點歌女的戲,有侮辱女性和輕慢藝術之嫌,早禁止了。但是茶客要捧歌女,不點戲無以拉交情,猶之乎茶客叫條子式地請歌女吃飯,歌女不到無以吸收茶客。所以市政府儘管不讓點戲,歌女也不必為了點戲唱戲,可是茶客點戲的錢,反要偷偷地托人轉送了去。這種冤錢,當學生的人也能大花,這非東北大財主的兒子,是不能辦到的了。 他們在溫柔鄉送過二十多塊錢之後,又到別家茶樓去送了兩筆錢,一直到十一點多鐘,方才興盡回寓。茶房中有個李四,是個很機靈的人,但是伺候張可為房間的,不大伺候王有濟。今天因人少,也就到這邊來伺候。等他進了房之後,泡上茶,端四個碟子來,乃是一碟切的梨片、一碟香蕉、一碟糖果和陳皮梅、一碟瓜子。王有濟笑道:「你為什麼辦下這些東西,想抽頭嗎?」 李四笑道:「不是的。王先生昨天吃了剩下的東西,都放在抽屜裏,我不敢糟蹋,整理一番,又拿出來了。」 王有濟一看,碟子裏東西都乾乾淨淨的,點頭笑道:「很好,你很會辦事。」 於是留著董治平、張可為在屋子裏談了一個鐘頭的話。他斜躺在沙發上,昂了頭抽煙卷,微笑道:「今天晚上,三差一,要不然……」 正說到這裏,屋外面有高跟皮鞋響,門簾子一掀,卻是劉蘊秋進來了。大家不約而同地叫一聲妙極了。劉蘊秋皺了眉道:「這樣夜深還要我跑了來,回頭又回去不了。」 王有濟道:「今天我沒有說叫你來呀。」 劉蘊秋挨著王有濟在一張椅子上坐下,問道:「剛才是誰打的電話呢?」 李四在屋子外面答道:「是我打的電話,我說劉老闆有工夫就來一趟,這裏三差一呢。」 王有濟道:「這傢伙真行,猜到我心眼裏去了。但是這樣夜深,怎麼不給我預備一點兒吃的?還是美中不足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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