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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月十八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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燦爛的太陽,由東向一排玻璃窗,射進廣大的教室裏來,照著滿堂的白粉牆壁,都光亮奪目。李百全老教授站在講臺上道:「諸位知道振興中國的責任,在誰身上?依我看來,不是國民政府主席,不是各院部長,更不是許多司令指揮,實在是在你們這些青年身上。你們現在讀書,是為著將來在社會上服務,替代現在一班做事的人做事。現在做事的人,老實不客氣說一句,他們是不行了,希望你們這候補的,好好地預備一些本領,把他們的錯誤糾正過來。若是你們不好好地預備些本領,將來拿什麼能力去做事?所以對於你們失望,就是對於中國前途失望……」 老教授養著一部長黑的鬍子,襯著他那博大的灰布袍與青呢馬褂,顯出一種岸然道貌來。他戴著一副大框眼鏡,擋住了他那精銳逼人的目光。然而這是避學生注意,其實他已在一群學生裏,看出誰是有用與無用的了。他如此說著話時,說到了「失望」兩個字,將語音說得更沉重,望著一個學生身上。這學生是遼寧人,年方二十一歲。身上穿一套緊俏而又平貼的西服,在小口袋裏,露出一小角花綢手絹來。他的黑頭發一把向後,梳得溜光,沒有一根亂的。 在那長圓的臉上,又加了一副玳瑁大框眼鏡,更得了襯托之美。不過,他雖是修飾得如此之好,精神很是不濟,兩手臂平扶在桌上,他似乎有些打瞌睡呢。他叫王有濟,是個大財主的兒子,父親在瀋陽城裏,辦了許多實業,還和政界有很密切的關係。他不但是有錢用,而且要參與什麼政治上的活動也很容易。他到南京來讀書,完全為了取得大學生那個名義,至於功課如何,他絕不注意。因為把功課做好了,也無非為了升官發財。 現在錢有得用,官也有機會去做,讀書有什麼用呢?他對於李百全教授,向來取厭惡的態度,背後綽號「李討厭」。討厭的理由有二:其一,別人的課可以不上,李百全的課不能不上,他就不客氣要罰人,甚至於開除;其二,他上課,絕不敷衍學生,甚至於罵人。王有濟在無可奈何之間,上了他的課,不愛聽,又不能不聽,只得以打瞌睡來消磨這兩個鐘頭。當李百全眼光射到他身上,他這還不知道。李百全就叫道:「王有濟君,你昨晚上看書看得太夜深了吧,怎麼今天上課要睡?」 王有濟紅了臉,站起來道:「我並沒有睡。李先生何以單注意我?」 李百全笑道:「單注意你?你以為我是有心和你為難嗎?好!你不瞭解,我也不大多說,你坐下吧。」 王有濟坐下去,李百全將臉向著別人,把這一堂課上完了。 王有濟隨著許多同學擁出教室的時候,用一個食指,指著鼻子尖道:「大爺不在乎這大學文憑,我不幹了,看你這李討厭,有什麼法子對付我。」 他的同學張可為搶了過來,拍著他的肩膀道:「這李老頭兒又跟你幹上了。」 王有濟一揚脖子道:「咱們東北人,不含糊,幹上就幹上,也許能砸了他的飯碗。」 二人說著,邁開大步,就在人群裏面擠了出去。同學們少不得都把眼光射到他們身上,尤其是那些窮弱少幫助的學生。但王、張二人絕不在意,以為有了同學注意他,才可以顯出自己的威風呢。他二人都是有錢的學生,不住在學校宿舍裏,卻住在旅館裏,因為如此,既舒服又便利。二人走回旅館來,同進王有濟的屋子。張可為一看床上的綠綢被,翻亂著擁在一頭,枕頭邊,橫著一柄女子用的假鑽石別針,走近床邊,兀自有一股濃厚的脂粉香味。桌子上放著香蕉、白梨以及陳皮梅、口香糖,便笑道:「怪不得你今天上課打瞌睡。」 王有濟笑道:「什麼事怪不得?」 張可為向床上努嘴道:「她,今天早上,什麼時候走的?」 王有濟微笑著道:「少胡說,她沒有來。」 張可為將床上的那根別針撿到手裏,直伸到王有濟面前,笑問道:「這是什麼?你還賴!」 王有濟笑道:「這算什麼?這種東西,我多著呢。」 張可為笑道:「好!你遇事還瞞著我,以後還想我幫忙嗎?」 王有濟笑道:「談得太晚了,沒有法子。她約了今天晚上去點她十個戲,你去不去?」 張可為道:「我可以去。不過我又要奉陪幾塊大洋。」 王有濟道:「啐!幾塊大洋,又算啥事。」 張可為笑道:「不是幾塊大洋的話,我是把錢白扔了,一點兒好處沒得著。」 王有為道:「你捧角不在行,又怪誰?要捧角就捧一個人,別今天捧這個,明天捧那個……」 他說著話,眼睛射到床上,忽然想起一件事,於是一按電鈴,把茶房叫進一個來了。他也不等茶房問什麼,用手就先將桌子一拍道:「混蛋!這樣一早上,也不給我們疊被,也不給我們歸理桌子。」 茶房低聲道:「劉老闆剛才才走。」 王有濟喝道:「你還強什麼嘴?她一走了,你就該辦,為什麼等到這時候?」 茶房不敢說了,只得低了頭去給他疊被。原來這裏茶房,每天都免不了挨王有濟幾頓臭駡,有時罵得實在令人難受。不過他給起小費來,卻比別個客人特別優厚,看在錢的份兒上,也只好罷了。王有濟見他已不作聲,算是軟化了,便向他道:「給我去叫一籠包子和一碗雞絲面來,越快越好!」 茶房哪敢多駁回一個字,答應著去了。等茶房將面和包子送到屋裏的時候,他已經橫著躺在床上,呼呼地打著鼾聲,原來是睡了。茶房知道他的脾氣不小,他睡得極香,若是把他叫醒了,他更會發脾氣,因之只好讓面和包子在桌上涼著,望了床上一陣,自退出去了。 王有濟這一頓大睡,一直睡到下午兩點鐘才醒,不但是點心涼了,連午飯也耽誤了沒有去吃。自己一站下床來,看到桌上放了一碗涼麵,而且又是一籠冷包子,想起早上叫了點心沒吃,就睡著了,自己也有些好笑,就按鈴將茶房叫進來問道:「人家都說南方人刁滑,我就不相信這句話。你瞧,桌上擺了面和包子,讓它們涼透了,你也不端了走。難道我睡著在夢裏,還會吃點心不成?」 茶房道:「王先生,拿去熱一熱,再送來吃吧?」 王有濟道:「你也真不開眼,這幾個點心又算什麼,不要了,我一會兒就要出去吃飯。」 茶房一看這情形,簡直也不用得再讓,於是將包子和麵一齊拿走。伺候他早起一般:重新送茶送水。等著他用過茶水以後,已經是三點鐘了。他心裏這倒有點兒為難,吃早飯吧,就得馬上接連著吃晚飯;不吃早飯吧,晚上這餐飯非提前吃不可。自己這樣有錢的人,每天只吃一餐飯,這事讓人知道了,也未免笑話。只得告訴茶房,就把旅館裏一塊錢一客的飯,開一客來吃。茶房將飯菜開來,他正拿了筷子扒了兩口飯,茶房就來報告,說是有電話來了。放下筷子去接電話,卻是同鄉董治平來的電話。他在東北旅京學生裏面,是個交際最活動的人,無論是向哪一方面走的學生,他都認識。男朋友多,女朋友也就多。這時他在電話裏笑道:「老王,這可難得,怎麼今天你沒有出門呢?」 王有濟道:「睡午覺睡得忘了。」 他道:「請我們瞧電影吧。」 王有濟笑道:「憑什麼要我請呢?你打電話來找我,應該是你請我才對。」 他笑道:「若是我一個人,我就請你。但是這裏有好幾位女士,你約了好幾回請人家,都沒有履行,我是代人家催你履行前約的呢。我們現在摩登咖啡館,這裏有密斯王、密斯韓、密斯鄧、假使你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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