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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碗冷飯


  朱萬有,是富甲一鄉的大財主,家中吃飯的人,每日總有十幾桌,那廚房裏的熱鬧,是不可以形容的了。他為大廚房用水便利起見,在老遠的地方。就著山澗,挖了一條清水溝,直通到後院,由後院直通到廚房門口。門左有一個池,那是儲水預備吃喝的。門右也有一個,預備淘米洗菜,以及洗刷鍋碗用具的。水由這池裏流過,就鑽出牆去,依然是一條小溝,好像一條長蛇,在碧綠的平原上蜿蜒而去。水溝穿過一所竹林,便又鑽入一座紅牆腳下。那紅牆裏時時有木魚聲和佛香味隨風傳出來,那正是一所古廟。

  廟裏的老和尚法空,是個勤苦的修行人,帶著一個徒弟,種菜打柴,維持這所廟的香火。他每日做完了功課,總要走出竹林,背著手,看水溝裏的小魚逆水游泳。他不覺得溯溝岸而上,清風吹著面孔,很是清爽,正如小魚逆水而遊的一般快樂。

  有一天,法空和尚又去閒步的時候,直走到財主的後門口才止,那廚房裏的葷油味,在空氣裏面散播,一陣一陣地向和尚鼻子裏直鑽,老和尚受不住這油味的衝動,往往掉轉身去,低頭一看,水全浮著薄薄的透明物質,發現紅綠的色彩,隨著水波紋蕩漾,起著一絲一絲的微痕,倒是好看。這種水裏的五彩紋,去了一片,又來一片,這正是那廚房裏洗魚洗肉,洗出來的脂肪質。

  水面上固然是有一層紅綠紋,水裏面又是一串一串的小白點子,隨著水勢,向下游淌了下去。那正是廚房裏洗鍋洗碗之後,流出來的剩碎飯粒。那一飯粒如此之多,廚房裏糟蹋的程度,也就可想而知,和尚看見,閉了眼睛,連連念幾聲阿彌陀佛。自從這天起,他不忍再走溝邊了,他說是眼不見為淨。和尚想著,水裏每天有這些飯粒流出去,一年下來,應該有多少,十年下來,又該有多少?於是決定了一個意思,親自去見朱萬有,請告訴廚房一聲。而且自己吃素,上流頭流來的水,老是帶著血腥味,是出家人不能忍受的。因此,打聽了朱萬有可以見客的時候,去見他。

  那是四月尾的天氣,一片綠油油的幾棵棗樹下,棗花開到正是十分茂盛,半天裏的空氣都染得香香的。在棗樹綠蔭下,擺了一張紅木桌子,有兩個中年人在那裏下象棋。一個略有短鬍子的白胖子,穿著綢衫,背著兩隻寬袖,口裏銜了煙捲,站在一邊看下棋。那個人便是朱萬有了。

  朱萬有一抬頭看見和尚,便道:「和尚,你又來找我來了,不久叫賬房送了你廟裏兩擔米、三斤油。」

  和尚合掌笑說:「不是化緣來了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什麼事?你們找我,還有別的?無非是伸手要錢要東西。」

  和尚停住了步,想了一想,又笑了一笑。朱萬有取出嘴裏的煙捲,彈了一彈灰,對了和尚道:「看你這樣子就是和我要錢。」

  和尚心想,他是這一鄉有勢力的人,我若說他糟蹋五穀,他不會嫌我管他的閒事嗎?況且他家裏這樣有錢,要叫他珍重殘剩的飯粒,他不嫌我小看了他嗎?不能說,不能說,心裏警告自己不能說,表面上依然是向著朱萬有躬身合掌,只是裝出笑臉來。

  朱萬有將頭一擺道:「你們這些人,不是好惹的東西。不給你們的錢,也不過如此;給了你們的錢,你們就要得更厲害了。」

  和尚笑道:「朱老爺,我不是……」

  朱萬有連連將手揮動,說道:「去!去!去!」

  和尚偷眼看那兩個下棋的,也怒目相向,似乎厭他絮聒了,只得念了一聲佛,逕自掉頭去了。

  和尚先沒有留心水裏有飯粒,現在仔細看起來,每日出這溝裏流走的,實在不少。於是去用一個篾制的闊筐,橫溝一攔,水帶著飯粒由上流下來,水是從筐眼漏走了,飯粒卻留在竹筐裏。每過十二個時辰,和尚將竹筐取了出來,把飯粒撈起,用碗盛著。每日所得,有時是一滿碗,有時是大半碗,平均起來,總夠一平碗冷飯。和尚撈起之後,就在太陽下曬乾,曬乾了,用個壇來盛著留下。和尚沒有把這事對人說過,也沒有說到過這一件事,本來一個富甲全鄉的人家,每日糟蹋冷飯,那是值不得人去注意的一件事。

  和尚每日將飯撈起,另用一個筐子盛了,放在太陽光下去曬。曬得幹了,全倒在一個木桶裏,就放在佛殿後一間小樓上。每日是一碗冷飯,來曬乾,每年就是三百六十多碗,這一統攏歸納起來,也就很可觀了。有人傳到朱萬有耳朵裏去了。朱萬有好笑,只說是和尚窮瘋了,倒也不為注意。那個時候,朱家每日有一百上下的人吃飯,別的不算,每天要殺一口豬。他們家裏的豬,和別人豢養的不同。

  別人喂豬,都是秕糠,他卻是用米和菜葉煮的湯飯來喂。因此上,豬吃的是格外肥大。到了五更雞鳴的時候,萬籟均寂,朱家的屠夫,就開始在豬圈里拉豬去宰,附近半里上下的人家,都在睡夢裏,聽到一種慘厲的聲音,破空而至。日子久了,他們不但不覺得淒慘,而且把他當為一種告訴時刻的標準。當那豬最後的呼聲發現了,大家就知道快天明了。所以鄉人常常談起朱家殺豬的時候。譬如說有一個人問,你是什麼時候醒的,有一個人答,醒了許久,才聽見朱家的豬叫。

  世上一切不人道、不規矩的事情,只要看慣了,也就不覺得不人道、不規矩。所以這鄉下人不嫌朱家的屠夫殘忍,只覺朱家主人翁富有,我們哪一輩子修到天天吃肉,不談天天殺豬了。日子是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,倏忽之間,過了五年,有一天半夜,朱家的豬聲不叫了。

  和尚是不管閒事的人,從不曾打聽朱家的情形,這一天忽然豬聲不叫,將他最大的刺激減去,他不能不驚訝起來。以為這是偶然的事,第二天應該照常,但是第二天也沒有叫,從此半夜裏這淒慘的聲浪就免除了。和尚心想,莫非朱萬有忽然慈悲起來,他不肯殺豬了。有錢的人,一旦為惻隱之心免掉了他的嗜好,這是不容易的事,我倒要乘機勸勸他,像他那樣有錢的人,只要稍微肯看破一點兒,就能替社會上做不少的事。於是他這日又沿著溝岸,閒步到朱家去。這是六月的天氣,棗樹葉子,長得蓬蓬松松之間,倒又有糾成一團的。原來是長大了的青棗子,整球墜到葉子裏去被風一吹,和樹葉糾纏到一處了。

  那水溝裏流出來的油膩,依然未減當年的程度。水底下流著的飯粒,零零碎碎,也不曾減少,一切平常。只是一層,屋頂上向有三個煙囪,那三個煙囪,常常同時冒煙,現在變了,只有一個煙囪冒煙了。那一個冒煙的煙囪,噴出來的煙,蓬蓬勃勃,直伸入半空,連連不斷,如一條不見尾的神龍一般,他好像對那兩個冰冷的煙囪,表示一種驕傲的態度。

  和尚順著院牆走到朱萬有家門首,請人帶著進去見了他。這時,他不是往年背手下棋那種落落不合的樣子。橫躺在一張床上燒鴉片。有三個人圍坐在屋子裏說笑,地下一片的黑白黃色點兒。黑白是瓜子殼正反面,黃色是吹落下水煙袋的煙灰。桌上擺了幾個碟子,裏面有些糕餅碎屑,碟子邊有一堆骨牌、兩粒大骰子。還有一隻大碗,斜放著一隻熟雞腿。大半碗湯汁,已凝結了一層白色的浮皮。

  和尚進門來,朱萬有只有將枕在疊被上的頭歪了一歪,眼睛望著他,意思表示知道他來了。嘴裏正銜著煙槍,卻說不出話來。直待他稀裏呼嚕抽完那一袋鴉片,趕快就把煙盤邊的一把宜興茶壺,嘴對了嘴,咕嘟著兩口茶。他坐了起來,用煙籤子指著和尚道:「你來做什麼,有什麼話說嗎?」

  和尚合了掌,正有什麼話待要說。朱萬有又指著他道:「你先坐一會兒,他們有話對我說。」

  因又掉過頭來指著那陪坐的三個人道:「你們給我辦的事怎麼樣了?」

  其中有個鷹鼻子勾嘴的人,躬了腰說道:「朱老爹!你不知道,這一片田,落在山坡上,水路非常之壞,除了鄰莊,有誰肯要?現在不賣,錯過機會,就沒有人要了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他出多少錢?」

  那人道:「他出五千。朱老爹原該他六千,只要找他一千就行了。」

  朱萬有偏了頭想一想,問道:「我該他的錢嗎?」

  那人道:「該!該!請你拿出賬來查一查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多少他總要找我一點,不能叫我白賣一莊田。」

  大家說來說去,找二百塊錢,田賬兩消,立刻就有人在身上掏出文契來,請朱萬有簽了字。

  那兩個人,拿了畫過押的文契,就起身告辭去了。朱萬有道:「我是等著要四五千塊錢用,賣了一莊田,只落個二百塊錢,何濟於事?」

  一回頭對一個小白胖子道:「王老四,哪裏給我移一筆款子去,明後天要去。」

  王老四道:「現在外面借錢,實在不大容易。朱老爹一借就是四五千,而且明後天就要,哪裏來得及?」

  朱萬有道:「那算什麼?多出一點兒利錢就是了。」

  王老四眯著一雙肉眼,笑道:「能出多少利呢?能加二嗎?」

  朱萬有道:「加二就加二,不過我要先拿五千到手,不能像上回一樣,借五千塊錢,七折八扣,到手只有三千零一點兒。」

  王老四道:「既然如是,那就不能只拿一莊田的田契去抵押,至少要兩莊田的田契才成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行!行!田契要什麼緊,我又沒賣田給他,多拿一張契,就能多拿我一莊田嗎?還有一件事托,我還有五百擔稻,打算先賣二百擔,只要一把交現錢,便宜賣一點兒,倒也不在乎。」

  王老四皺眉道:「現在糧食的行市最不行,你怎麼要在這時賣糧食,真要賣,恐怕要比平常的市價打七折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七折就七折吧,二百擔東西,又能吃多少虧呢?」

  王老四道:「吃虧是不大吃虧,據我看,糧食的行市,恐怕是要一日一日往下落的,與其將來市價賣出去,倒不如現在落價賣出去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行行,就請你代我辦一下子,索性量稻的時候,也請你監督,我就不必分這一番心了。」

  說畢,他身子向後一倒,又在床上抽他的鴉片,那人也就笑嘻嘻地去了。

  這時,屋子裏還剩一個客,那人捧了一本賬簿子,將手翻了一翻,口裏似乎要說話,望著朱萬有,又不敢說出來,那樣子,大概是來報賬的。他咳嗽一聲,接上一笑,叫了一聲東家。朱萬有就躺著,把那夾住煙籤子的手擺了一擺道:「不用報了,麻煩死人。」

  那人道:「店裏生意不好得很,恐怕維持不住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真維持不住,關了就算了。我心裏悶得了不得,再不要和我提這種事了。」

  那人見朱萬有全副不高興的樣子,就不敢說了,夾著那賬簿,站起身來,對煙床上望了一望。一手扶了桌子角,現出一種十分沉吟的樣子。朱萬有將頭略昂了一昂,手一揮道:「去吧,用不著你在這裏。」

  那人於是垂首而去。

  和尚見屋子裏共四個客,兩個是替他賣田的,一個是替他典田帶賣糧食的,一個是報告店號要倒閉的。照說起來,這是很不幸的事請,但是朱萬有坦然無事,只管抽他的煙,邊種人真也是泰山倒於前而色不變,這樣下去,他這一份大家產,豈不崩潰了?心裏想著,口裏就不由得念了兩聲佛。朱萬有這才一抬頭,問道:「和尚,你來做什麼?好久不見你,你倒還是這個樣子。無事不登三寶殿,你來了想必又是要化緣。我現在雖然手頭窮一點兒,稍微出幾個錢倒還不在乎。你老實說,要多少錢?」

  和尚笑道:「和尚不是來化緣的,是恭賀朱老爹來的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我現在天天賣田賣地,家境非常之壞,還有什麼可賀?」

  和尚笑道:「稻田雖然賣了,你老人家心田可是種得厚了。我原先在夜裏,總聽到府上有宰豬聲,阿彌陀佛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笑了一笑,嘴裏含糊了一陣子,然後接著說道:「現在這豬聲忽然不聽見了,似乎你老人家慈悲為懷……」

  說著又笑了一聲。那朱萬有煙癮過得十足,突然向上一爬,板了臉道:「你說些什麼?」

  和尚本來說得就是吞吞吐吐,朱萬有對他一發狠,把他要說的話索性嚇回去了,只合了掌發出微笑。朱萬有道:「你笑我窮了,家裏殺不起豬了嗎?從今天晚上起,我還是照樣地殺豬。我聽說我這水溝裏流出去的剩飯,你天天都給我撈起來了,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和尚笑道:「我怎敢笑朱老爹呢?不過是說你老人家修善啦,出家人是慈悲的,水溝裏的剩飯,我看著,流出了怪可惜,所以撈起來。府上好歹是流出去的了,撈起來是不礙府上事的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我知道你的用意,你是故意那樣,譏笑我糟蹋糧食。漫說天天糟蹋這一點兒糧食,就是再糟蹋多些,我也不會窮在這一點兒東西上面,你看我會不會窮在這上面!我就嫌你們這一班東西,假仁假義,說好話不做好事。」

  和尚看這樣子,今天這一趟來壞了。世界上的惡人,是不許你勸他行善的,你若勸他,他倒以為被環境征服了,是一種恥辱。於是和尚連稱幾聲阿彌陀佛,竟自走了。

  到了次日天明,那可慘的豬聲依然叫起來。但是這次不很久,只有兩個月,那慘聲忽有忽輟,久之,到底停止了。和尚只好冷眼看他,不敢去勸說了。在村莊裏所聽到朱家的消息,不是花錢,就是賣田,一天一天地這樣過去,那水溝裏的飯粒竟會慢慢減少。和尚撈起來的飯粒由一碗減到半碗,由半碗減到一小酒杯,三年之後,索性連這一小酒杯都沒有了。和尚這次他明白,不是朱萬有不願糟蹋糧食,乃是他的力量不夠糟蹋了。

  有一天,在水溝上散步,太陽偏到西方,西方半邊都變成金黃色,映著所有的人家金黃的暮色裏。尤其是那樹葉上,罩著陽光,和那無光的一面配襯起來,很是好看。大路上的牧童,騎著牛背,背了陽光回去。人家屋頂煙囪上冒著炊煙,好像那炊煙在叫野外的人回去。然而回頭看到朱家三個煙囪,除了兩個固有的冷煙囪無煙而外,原來冒煙的一個,也不冒煙了。

  和尚看了,心裏倒是一陣奇怪,朱萬有家廚房裏從前三個灶做東西吃,還嫌不夠使,現在一個灶,哪裏有停火的時候?我只聽到說他窮得很厲害了,難道窮得連飯都煮不成嗎?一面想著,一面向前走,便走到朱家門首。不料那裏是大門緊閉,在門環扣上,斜搖著一把大鐵鎖,有一隻大瘦狗,蜷著身體睡在石階上。和尚知道的,這狗是朱家的守門狗之一,非常厲害的,從前老遠見著人來,就昂頭翹尾巴,伸出獠牙對人亂喊,現在怎樣瘦了,威風也減了,見了和尚來,目光灼灼地看著人來,把那尾巴在地下拂了幾拂。和尚用舌頭卷著,呼了它一聲,狗就搖著尾巴過來,低伸著狗頭,在和尚的大腿上磨擦。

  和尚俯了身子,摸著狗的毛道:「你從前靠了主人的威風唬人,現在沒有主人沒有家,你也軟化了。畜牲也是如此,何況是人?你的主子哪裏去了?」

  狗似乎懂得和尚的話,極力搖著它的尾子,用鼻子在和尚滿身來嗅。和尚看一看這房子,門角上都掛了蛛網,大概朱萬有走了好久,怪不得這狗窮無所依了。

  和尚徘徊一陣,還是走舊路回去。朱家的牆外,空蕩蕩的,只有滿地的碎稻草。倒是牆頭上一排棗子樹,正是果熟的時候,那紅色的棗子結成了球,在斜陽裏面,紅得像血珠子一般,非常好看,有幾個鴉鵲,藏在凋黃的樹葉子裏吃那棗子。和尚忽然想到,上兩次見朱萬有的時候,棗樹是一次開花,一次結果,如今這一次人也走了,家也閉了門了,可是棗子樹依然依著次序地生殖。巨萬家財的人家,不如幾棵樹的生命耐久,人生在世,真是說不定了。和尚低了頭走回家去,回頭看時,只見那一隻狗一步一步跟了來,和尚一回頭,它也停住了腳步,伸著脖子,昂了頭對和尚望著。那一條助它喊人作勢便翹起來的尾子,極力地垂下去,把兩腿來夾著。和尚無意咳嗽了一聲,它掉頭就跑。跑了幾步,它似乎覺得錯誤了,又回轉半截身子,對和尚望望。

  和尚歎了一口氣道:「而今我才知道喪家之犬,實在可憐了,狗,你來吧,我廟裏還不多你一個吃的。」

  於是對狗招一招手,狗就慢慢地走近,貼近他的身邊。

  和尚摸著狗的腦袋道:「我如今才知道古人說喪家之犬,那是很可憐的了。」

  狗似乎懂得人的意思,從此以後,便跟著和尚,在廟裏度他殘餘的生活了。和尚師徒兩人,每每吃飯之後,多下一碗冷飯,將剩菜湯一和,便倒給這狗吃了。約莫又兩年過去了,有一天,兩個老和尚都不在家,倒鎖了殿門。一個燒火道人,在廚房裏打盹。這狗便睡在後殿廊上,和尚給它預備留著的一碗冷飯放在鐵香爐下,還沒有吃下去。就在這個時候,來了一個叫花子,他輕輕地推開廟門,意思要找和尚說幾句話,不料進門之後,一個人也沒有,四周一望,門戶全關上。無意之中,卻看見香爐下那一碗冷飯,肚子裏本是饑餓到了萬分,看見這樣一碗現成的飯,實在禁不住想拿起來吃。因此走上前去,便要端起那一個瓦碗來,但是心裏只管躊躇著,這時和尚走出來碰到,有多難為情。因是遙遙地對了那碗飯望著出神,伸了手只去摸他那又黃又黑、亂髮蓬蓬的脖子。最後,他忍不住了,想得了一個主意,伸手端了那碗冷飯,就要逃到廟外去吃。

  當他正要走的時候,不知如何被那條所有權的狗知道了,它很知道護它的產業,便一支箭似的躥將出來。它認定了叫花子的大腿,直撲過去,汪的一聲,便撲到了身邊。叫花子要來護腿,就顧不住那碗飯,無論如何,這碗飯是捨不得丟的,他便一縮腿,喝了一聲,他這一聲喝出去,比什麼力量還有效驗,那狗撲得身邊,竟忽然停住了。不但不咬人,它好像發了狂似的渾身扭擺起來,喉裏發出咿唔之聲,只將鼻子在叫花子身上去嗅。後兩腳一立,前兩腳便搭在胸前,它只管把它的頭在叫花子身上一陣亂擦,忽然又放下腳來,繞著叫花子周身亂跳。叫花子定睛一看,認得它了,便叫了一聲財寶。這狗被他一叫,更親熱了,只在他身上撲上撲下,這人不是別人,正是富甲一鄉、這狗的舊主人翁朱萬有。他因為本莊田也賣了,就離開了這莊子,結果窮得討飯,不期這裏遇到他的舊狗了。

  朱萬有窮了,窮到親戚朋友都認不得他,他也不認得親戚朋友。人家不認得他,是因為他窮了。他不認得人家,是因為人家的面孔變了。他因為認得的人都不認得了,再不肯到親戚朋友家去討飯,只是走到遠遠的地方去設法。這個時候,正是夏盡秋來,他忽然想到故宅那幾樹棗子,一定是滿樹皆紅,往年在這個時候,坐在棗子樹下,看著聽差一筐一筐搞來,多麼有趣,而今關在牆裏,不知有誰來看守了。想到這裏,他便在那黃黝的臉上多多塗上些黑土,順著小路,走到舊家來。但是只圖看棗子,忘了這個地方是不便討飯的,所以看棗子之後,肚子非常地餓,當他走到這廟門的時候,見裏面冷清清的,所以探身進來看一看,不料倒遇到這一碗冷飯,他自然引為狂喜了。當時他在那狗狂熱歡迎裏,坐在臺階上,端起那碗冷飯,慢慢地吃了。飯正吃到半酣,老和尚回來了,他見一個叫花子,捧著飯碗,用手來抓了吃,那條見人便咬的狗卻讓叫花子去吃它的飯,而且伸出兩隻前爪,把頭伸出枕上,現在很柔順的樣子來,和尚未免引為很奇怪的事了。

  朱萬有看見老和尚進來,老大不好意思,放下那碗冷飯,轉身就要走。老和尚明白了,這正是從前的鄰居,大財主朱萬有,連忙攔住道:「朱老爹,好久不見了,一向住在哪裏?」

  朱萬有要不承認,已是來不及,便對老和尚拱了一拱手,接上長歎一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,老師父,我沒有面目見你了。我想你當年勸我不要糟蹋糧食,不料到了現在,我竟會偷狗剩下的一碗冷飯!我萬貫家財,會落到這一步情形,你想這不言之可恥嗎?」

  和尚很慈悲的樣子,含著微笑道:「銀錢算什麼?你不是嫌你的田產賣掉了嗎?請問你的田產是哪裏來的?」

  朱萬有道:「也是人家賣給我的。」

  和尚笑道:「這就不必發愁了,你也是得了人家業,人家又得了你的,這也沒有什麼可惜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而今也只好這樣推開了想,但是現在連飯都沒得吃,怎麼辦呢?」

  和尚想了一想,笑道:「你現在還有幾口人?」

  朱萬有道:「哪裏還有幾口人,我自己都不能養活我自己了。從前半輩子,我曾養活許多人,只要他們每人養活一個月,我就足過一生了。但是……」

  和尚笑道:「你不要牢騷,你養活的人裏面,在明處雖不能報答你,在暗地裏給你留下一窖銀子,可以養活你了。」

  朱萬有好久不曾聽說的「銀子」兩個字,忽然鑽進耳朵來,不由他心裏一動,連忙問道:「哪個給我留了一窖銀子,哪有這樣的好人?」

  和尚道:「有這樣的好人,這就是你的廚子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就是廚子老劉嗎?這銀窖埋在哪裏,你何以知道?」

  和尚道:「我不但知道,而且這一窖銀子,就埋在我廟裏。」

  朱萬有道:「什麼?埋在你廟裏,我不相信這話。」

  和尚道:「你若不相信?我可以帶你去看,這銀子一厘一毫我也不敢動,都給你保存得好好的,放在那裏。你隨我來,你一會兒就看到你所留下的銀子了。」

  於是和尚帶他走進佛堂後面,上了一層小樓,小樓上打掃得很乾淨,一個擠一個,排著許多木桶。朱萬有見了許多木桶,心裏亂跳起來,心想銀子莫非就在這裏面?但是和尚何以說是埋的窖呢?和尚且不管他,便從從容容地去掀那桶蓋,當他把桶蓋往上一掀時,朱萬有只叫得出哎啊兩個字,原來是滿滿的一桶幹飯粒。和尚指著飯粒道:「這都是你家不用之物,我從溝裏撈起來的啊!一桶二桶……十四桶,十五桶。」

  他說時,將指頭一個一個桶點著。

  他這才恍然大悟,當年和尚在水溝裏每天撈起的冷飯,竟有這些,論起這些飯,不過是當年廚房碗碟上洗下來的飯粒。只此一點兒小事,就如此浪費。從前家裏那樣大的出入,比碗碟上剩飯的糟蹋,何止千萬倍。若是家裏有一個像老和尚這樣的人,也不會窮了;自己有財產不會用,只是暴殄天物,今天想起來,討飯真是應該。想到這裏,不由雙淚交流,雙膝落地,對和尚跪著道:「老師父,慈悲慈悲,讓我做個弟子吧。」

  和尚道:「你的塵緣未斷,不能出家;但是你也不必再討飯,這些乾飯都是你的,物歸原主,你還搬了回去吧。三年之後,我若是沒有回去,再引你進我的門來。」

  朱萬有,現在極端信和尚的話,就不出家了。是和尚替他出的主意,將這幹飯粒炒焦,每天磨上一鬥八升的炒米飯,到城裏去賣。縣城裏忽然添一個賣炒米粉的,向來所未有,大家都奇怪起來,後來一打聽,才知道是朱財主家裏的一段事,人人有點兒好奇心,都爭著買他的炒米粉嘗嘗。不到一年,廟裏存的乾飯都賣完了。

  他本來是討飯兩年了。現在居然找到一種職業,如何肯放手。存的飯粒,現在雖然完了,他卻另外去煮飯來曬來炒,磨了炒米粉去賣,一年、二年、三年下去,他每天所掙下的錢,除了穿吃而外,又多剩下些錢了,總算了一算,有二百多塊錢了。他想賣這炒米粉不過小買賣,何日能夠翻身,有了這二百塊錢,我不如去販賣煙土,只要會做生意,兩塊錢,就可以掙一塊錢。那麼,二百變成三百,三百變成四百,四百變成六百,有幾百十次,我就可以慢慢恢復故業了。他喜極了,馬上不賣炒米粉,故做煙土生意了,偏是他的運氣不好,頭一次,就破了案,關在牢裏一年半。他既無親眷,又無朋友,每天只是享受官家一碗冷飯,他這才知道,有錢時要安分,沒錢時也要安分,不安分便是墮落之窟。吃了一年半的冷飯,好容易熬到出牢,幸而未死,他毫不躊躇地出城,直奔一條大路上,他是到何方處去,這也就不言而喻了。

  ※原載1929年4月18日至5月12日北平《朝報》副刊《鵲聲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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