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八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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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們五位姑娘,圍了方桌子,剝了一斤大花生,這方桌會議,並不曾得著結果,卻聽到一陣皮鞋聲,呱嗒呱嗒,走進了院子。王二姐是個小機靈蟲兒,眯了眼睛,對了秀兒,只管向門外努嘴。秀兒回頭看時,段天得一腳跨進門來了,便勉強地站起身來,手扶了桌沿,向他笑著點點頭道:「這時候,你有工夫趕了來。」 段天得走進屋子,隨便拖開一張椅子,將身坐下,笑道:「這個滋味很不錯。」 說過之後,就伸手在桌上堆的花生殼裏,扒找了一會子,在裏面找出兩粒完整的花生,將手心托住,輪流地拋著,笑道:「咱們找個什麼樂子玩玩?」 秀兒皺了眉毛,倒是向其餘的人看了一看。王大姐笑道:「段先生,我們家這地方窄小得很,恐怕是招待不周。」 段天得將手一招,把兩粒花生握在手心裏,這個樣子,是非常地帶勁,卻向王大姐笑道:「聽你這話音,是討厭我們這種人常來攪亂你,對不對?」 王二姐笑道:「我們可不敢說這樣的話。不過這消息要傳到學校裏去了,你是當學生的,那不算什麼,反正是拿別人開玩笑。我們靠了學校各位先生吃飯呢,若是先生們不高興起來,把我們飯碗打碎了。我們找誰去?再說我們在這兒住家,偷偷摸摸兒的,自己就擔著一份心。要是把我們的情形,明明白白地全說出來了,就是說在這兒住家恐怕也不行呵。」 段天得聽了這話,臉上漲得紅紅的,強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那乾脆是轟我走。其實我並不要到你這兒來打攪。密斯李的父親,和我就很說得來。我到她家去坐,光明正大地交朋友,什麼人也不用回避。因為今天密斯李不在家,所以我追到這兒來。你們不願我來,我馬上就走,我還不高興來呢。從今以後,你們不要有什麼事找我段先生。」 他說到這裏,站起身將腿踢開了椅子,就有要走的勢子。王大姐看到一伸手就把他一隻袖子扯住,因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,段先生。我二妹就是這麼一個快嘴快舌的人,其實她心裏沒什麼,以前你還喜歡她呢,這一翻臉,什麼就不管了。坐著坐著。就是你同秀姐的事,我們還幫忙幫多著呢,你就忘了嗎?」 她口裏說著,人也起身走過來,擋住了段天得的去路。段天得才把臉色緩緩地和緩下來,因道:「並非我要鬧什麼脾氣,實在是你妹妹說話,太過分一點兒。」 說著話,依然在先前所坐的那張椅子坐下。秀兒當他和王二姐還沒有爭吵的時候,本來想說兩句話,現在可不敢再作聲了。段天得這就淡淡笑道:「老實對你說吧,我今天到這兒來不是偶然的。有話也不用瞞人,現在就憑了幾位姑娘全在這裏,把心裏的話說上一說。這一陣子我和李三爺談得很好,三爺不但願和我做朋友,還願到我鄉下去種地呢。那不是吹,就憑我的力量,幫著密斯李換一個環境,去做一位有身份的人,大概還不怎樣難吧?可是密斯李不知道怎麼樣心眼兒想窄了,看上了一個擺書攤子的。就憑她這樣一表人才,別說是同那種人做終身伴侶,就是同在一處走路,也透著不相稱。密斯王,你看見那位萬掌櫃的沒有?這個日子,就穿上一件挺厚的灰布大棉襖,拖著一雙老頭鞋。倒不問他年紀多大,那滿臉的黃黝,真夠瞧的。」 秀兒聽了這話,不但是臉紅中透青,幾乎要哭了出來,眼睛裏面,兩包眼淚,已經到了眼角上,周圍看看這些人,究竟不便哭出來,彎了腰只管咳嗽。段天得不管她是否難堪,繼續著道:「要是密斯李跟了那種人過日子,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,不但我心裏不服,恐怕各位也有點兒不服吧?我這話好像是扯淡,其實我也無非是為了朋友。」 王大姐笑道:「你這倒是一番好意。段先生和李三爺,不是朋友嗎?你就勸勸李三爺去吧。」 段天得道:「三爺是個老實人,沒有什麼主張。這件事翻來覆去,全是密斯李的錯處。」 秀兒低了頭,老是在花生殼堆裏,尋找花生出來剝,對於段天得的話,雖是留神聽著,可是連鼻子裏透氣的答覆也沒有。王大姐道:「段先生,你可別把話來冤好人。你說李三爺為人老實,你可知秀姐為人更老實。」 秀兒這才把頭抬起,噘了嘴道:「段先生有錢,幫過我們窮人的忙,我們窮人受過段先生的好處,段先生說我們什麼,我們就得聽著。」 段天得道:「你聽也好,你不聽也好。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,你別瞧萬子明為人那樣忠厚,是極靠不住的人,將來你吃了他的虧,可別再來找我幫忙。」 他說這句話來,是激起秀兒一句回答的。便是王大姐這一群人,也覺得秀兒受了人家的逼,一定會回答一句話。可是她始終在花生殼裏面,尋找花生出來剝,並不說別的。王大姐道:「段先生既有這樣好的意思,願意保護秀姐,秀姐就不用三心二意了。今天真光有中國片子,段先生帶她瞧電影去吧。在電影院裏,兩人好好地談一會子。」 秀兒也不作聲,依然低頭坐著。王二姐道:「假使段先生不愛看電影,就請秀姐去吃頓館子吧。有什麼話,你們可以到館子裏去直接交涉。」 段天得不由噗嗤一聲笑了,因道:「這可了不得,連直接交涉這話,你也懂得了。」 王二姐將眼珠向段天得瞟了一下道:「那自然,要不,您就會叫我密斯王了嗎?」 段天得道:「你是比你姐姐調皮,得人喜歡是這一點,招人生氣,也是這一點。」 王二姐道:「招你生氣,你還常常地向我們這裏跑?」 段天得道:「到你們這兒來,就是我一個人嗎?」 王大姐道:「段先生,你可別信口說話。你瞧我這裏,又有多少人來。只有段先生同班幾個人,偶然來一兩次。來的時候,誰都是在手心裏捏住一把汗。像段先生這大模大樣來來去去的,可找不出第二個。」 段天得笑道:「要找出第二個來,那還了得嗎?你這屋子裏該造反了。醋罐子、醋罎子、醋盆子,什麼盛醋的東西,全得打翻。」 王大姐笑道:「段先生,你這話我也不能說你不對。不過把你這話仔細去想上一想,就讓心裏不大痛快。要是那麼著,我們這兒,成了什麼地方呢?我們自然是下賤的人,可別再往下賤的路上比。」 段天得見王大姐微微地板著臉,那豐潤的肉腮上,更透出兩塊紅暈,也有幾分風韻,就向她拱拱手道:「算我失言,我請大家吃飯。你們願意上哪家館子,儘管說。」 王大姐道:「我不怕把話說粗一點兒。你這麼一位正正派派的先生,帶著一群模特兒去吃館子,讓人瞧見了,那算怎麼回事呢?真話,你和我們秀姐,恐怕總有一段交涉,你帶她到館子裏去談談,那倒是正當。」 段天得站了起來,撮著嘴唇,吹著英文歌的曲譜,把一隻腳踏在方凳子上,連續地拍著板,偏了臉望著秀兒笑道:「請你吃晚飯去,賞光不賞光?」 秀兒只抬頭說了「謝謝」兩個字,本來是板著臉腮的,不知道怎麼的,她一撩眼皮,看到了段天得那風流的樣子,卻也噗嗤一聲笑了。 段天得笑道:「成啦!有你這一笑,什麼大事全妥了。據萬子明告訴人,他已得著最後的勝利。我不敢說,他沒有得著勝利,可是要說那是最後的勝利,我死也不相信。事在人為,我總得憑我的力量,做著瞧瞧。若是有你剛才這態度,這最後的勝利,恐怕是我的了。走走走,吃飯去,我高興極了。」 他說著,挽了秀兒一隻手就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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