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八六


  萬子明笑道:「丁二哥,要說到這回親事成功,那自然是多虧了你這番熱心。可是說到昨晚上的事,各人心裏有數,那不能說完全是白乾的功勞。」

  他說這話,充分地表現著得色,將胸脯挺了一挺,脖子也伸直了起來。賽茄子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,見他走路,三搖兩晃的,便笑道:「萬大哥,你這份兒得意,好像我們賣藝的在臺上說相聲一樣。」

  萬子明把頭上的呢氊帽扶了一扶,又在灰布棉袍子上,撲了幾下灰,笑道:「不瞞二哥說,這件事,做得我真夠得意的。你說這位姑娘,模樣兒、性情兒,還有那一分能耐,粗的細的,什麼不能做?人家家裏有了這麼一位內掌櫃的,就說不發財,落一個百事順心,也就登了仙啦。」

  賽茄子笑道:「那幾天事情要成不成的時候,鬧得你喪魂失魄的,真也怪可憐的。現時實在該讓你痛快一下子了。」

  萬子明笑道:「我常聽到通俗教育館,那演說的先生說,最後的勝利,還是我們的。」

  他很得意的這句話,只是對賽茄子說的,決不會料有什麼反響。誰知就在這時候,喝的一聲,身後發出一聲冷笑。萬子明賽茄子回頭看時,一位穿西服的青年,將兩隻很明利的眼睛望著人,在鼻子邊上,透出兩條笑人的斜紋,萬子明認得他,這就是常到李三勝家裏去的段先生。人家既是睜了兩眼望著他,他不能木頭似的置之不理,便笑著向那人點了一個頭。段天得笑道:「你二位在李三勝家裏來嗎?」

  賽茄子見他把兩手插在褲袋裏,懸起一隻腳來,在地上連連地點著,那一種輕薄藐視的樣子,很讓人難堪,便提高了嗓音答道:「不錯,我們在李三爺家裏來。這位萬掌櫃的,將來要同三爺做親戚了。」

  段天得聽了這話,哦了一聲,然後道:「原來說的最後勝利,就是這件事。不過說是最後勝利,……」

  說著微微一笑,轉身走了。賽茄子對著他的後影,狠命地盯了兩眼。萬子明道:「咱們別理他。他說他是個花花公子,由我看來,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。她雖是個窮家姑娘,為人很端正,未必就把他放在眼裏。」

  賽茄子沉吟著道:「雖然那樣說,不過這小子只在這兒跑來跑去,也很可惡,你這喜事,還是趕快進行才好,咱們是好朋友,這是無話不談的話。」

  萬子明聽了他這話,倒不由得臉上一紅,苦笑著道:「咱們在社會上做人,也不能處處都存那分小心眼。」

  賽茄子對他看看,想歎一口氣,可是看到他那一臉笑容,便不好將聲音放了出來。萬子明這才拱拱手道:「二哥說的,當然都是好話,我自然記在心裏。」

  賽茄子道:「萬掌櫃,我告訴你,人生在世,得兩個好兒子,得個好媳婦,那全是前世修來的,你有了李家這姑娘做內掌櫃,你的造化不小。你是個老實人,千萬可別把這機會錯過了。」

  萬子明忍不住笑,摸著頭髮道:「這個我自然知道。不過三爺已經一口答應下了。她也是歡天喜地的樣子,似乎不會有什麼事。這姓段的小子,他是瞎搗亂。他自己看了自己是一位花花公子,他就肯要他學校裏一個當女工的姑娘嗎?」

  賽茄子笑道:「大街上,你別嚷。你今天趕快回去,請人擇個好日子,先下小定。說不得了,今晚我再到三爺那裏去,仔細地問問,瞧他還要些什麼?」

  萬子明道:「今晚上又去,透著急一點兒,那不會惹得李老頭煩膩起來吧?」

  賽茄子道:「你的意思,是要明天去嗎?」

  萬子明道:「我曉得,你是怕那小子使壞,沒事沒事!」

  賽茄子見他這樣堅決地說著,自也不便從中做主,當時各自回家。

  其實賽茄子的話,是很有理的。當賽茄子次日上午到三勝家裏去的時候,三勝的屋門,卻緊緊閉著,在外倒鎖了門。問問院鄰,說是他父女兩個,一早就出門了。算算日子,這天是星期日,秀兒是不應當到學校裏去的。那麼,他父女兩個哪裏去了呢?莫非有意躲開這件事?賽茄子站在院子裏,發了一會子愣,卻也無可如何,只好懶洋洋地走開。

  其實他父女兩個,都沒有遠去,三勝在姑娘手上拿了三毛錢銅子,到大酒缸喝酒去了。秀兒卻在對過王家,和那幾個同行談心,王大姐外面屋子裏桌上,堆了一大堆花生,五位姑娘圍了桌子剝著吃。大家都說說笑笑,只有秀兒老是皺了眉頭子,不時地歎那無聲的氣。

  王大姐笑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我怎麼譬說,你也想不開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怎麼想不開,我什麼全想到了。不錯,小段家裏是有幾個錢。可是拿我們當模特兒的鬧著玩罷了。他會要我們嗎?姓萬的人是很好,但是我瞧我老爺子的意思,很勉強。聽說他沒有多大能耐。」

  王二姐笑道:「若是那樣子說,那就兩個人全不中意,你還幹你的得了。」

  秀兒道:「不過在我心裏又想著,那個姓萬的,只能說他窮一點兒,別的沒有什麼褒貶。就說這一個多禮拜吧,我倒覺得他怪可憐的,成日地全在這胡同裏溜達。又不敢到我家裏去。我只稍微對他笑了笑,他就像撿到了發財票子一樣。我覺得這種人,實心實意兒的,又不忍讓他鬧個空。」

  王二姐坐在她對面,不剝花生了,將一個食指扒了自己的臉腮,向秀兒微笑著。

  王大姐正色道:「你笑人家幹什麼,這說的是真話。像學校裏的學生,穿得漂漂亮亮的,盡坑人。別說我們這種人,他們看成了腳底下的泥,就是那些小姐們也逗他們不過。就是我們班裏那位楊小姐,總算不錯。模樣兒也好,學問也好。讓姓李的那個小子,成天成月地跟著,就上了他的當,家庭脫離了,學校裏的名譽,鬧得很臭。等到楊小姐要同他結婚,他自己的太太由家鄉趕來出面了。楊小姐一點兒辦法沒有,盡哭。所以我瞧著那些西服穿得漂漂亮亮兒的人,帽子歪歪戴著,領結子打著拳頭一樣大,我最不相信。」

  徐秀文將一粒長一點兒的大花生,在桌子上畫了圈圈,點點頭道:「這話果然,還是做生意小買賣的人,最靠得住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咱們都是拿了這條身子賣錢,過慣了舒服日子的。有一天,咱們變成了做小生意買賣的人了,恐怕過不下去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沒什麼,天天啃窩窩頭,也可以過得下去。就是我們老爺子,他剛享一兩個月的福,不能再吃苦。他說了,他只能要姑娘養活,不能要別人養活著。我要是不在家,他還去賣他的苦力。我不就為了他在什利海一跤摔昏過去才幹這個的嗎?假如他再出去,一跤摔過去了,我光眼子給人家畫幾個月,就沒意思。」

  王大姐道:「這樣說,你還幹你的吧。小段也別得罪他,多少總可以幫你一點兒。沒別什麼可說的,咱們就是先撈他一注子錢。有了錢,將來再說。」

  秀兒聽她說到這裏,就沒什麼可說,只是低了頭剝花生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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