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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秀兒本是很大方的,走到這屋子裏來的。聽了這話,臉上湧起一陣紅雲,把頭低著,接連地退了幾步,退得靠了一張椅子,然後反了手扶著,慢慢兒地坐了下去。段天得笑道:「你這也客氣什麼?咱們都是挺熟的朋友,誰請誰聽回戲,瞧個電影,這都不算什麼。開演還有十五分鐘了,走吧。」

  秀兒本想把不去的這句話,極力地掙扎出來,可是那句話,無論如何,不能夠說出。本來到開電影的時候,已經是很短,而在這兩人當面對話的時候,需要的回答時間,那是更短之又短,她老是一個不作聲,把站在屋子中間的段天得急著將兩道眉毛,聯合到了一處。王二姐便道:「秀姐,你就去吧,別耽誤了。段先生,你去雇車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,只把手去卷衣裳角。當她卷衣裳角的時候,手就碰著口袋裏的那兩張五元鈔票。原來打算見著他,就把錢退回給他的。可是想到明天該給房錢,想到父親所說,若是沒有相當的收入,父親不免又要出去賣藝,便把還錢的意思給打消了,沒有退錢的意思,也就不能拒絕段天得的邀請了。因之雖聽到了叫雇車,還是不曾回答。

  段天得哪裏知道秀兒肚子裏,自打著原被告官司。以為她不好意思,已經是默允了,便向秀兒微笑道:「叫了車再進來叫你,那是白費時間。現在咱們就出去,帶叫車子帶走。走吧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已經跑到院子裏去了。秀兒依然手卷了衣裳角,微低了頭,靠著椅子站定。王大姐搶到她身邊,將手扯著她的衣襟,低聲喝道:「你還不走。白瞧電影,為什麼不去。」

  她口裏說著,還是牽了她的衣服向門口走去。秀兒雖有力量抵抗她的牽扯,但是又陷入了沒有靈魂的狀態,人家這樣一扯,她也就不知不覺的,走到院子裏了。段天得兀自站在那裏守候,手臂微微地碰了她一下,低聲笑道:「走吧。」

  秀兒生怕他做出那挽胳臂的式樣來,只好搶先兩步,走到大門外去。可是到了大門外,又不知道應該向哪一頭走,所以又站著等了一等。段天得走到她身邊,低聲笑道: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。我這樣地將就著你,你還是不肯聽我一句話。」

  秀兒沒作聲,只是隨在他身後走。段天得道:「真的,你應該懂得我的意思,我一見你,就非常之愛你,直到現在,我這一點兒愛情,是有加無減。」

  秀兒突然聽到段天得說一個愛字,心裏就是一跳,將頭低著,只管搶了先在前面走。段天得緊緊在後面跟著,因道:「我說,你是沒有聽到還是怎麼樣?」

  秀兒道:「你不是要我去看電影嗎?時間沒有了,還不雇車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瞧電影算什麼?今天誤了,還有明天,我有幾句要緊的話,想同你說一說。」

  秀兒道:「你有什麼話,剛才在王大姐家裏,為什麼不說呢?你說瞧電影不忙,說話更不忙。有什麼話,明天再說吧。」

  秀兒交代過了這句話,扭轉身子,就要向回頭的路上跑。段天得他伸著兩手,跳了幾跳,笑道:「我可不能讓你走,好容易把你請了來。前面大街上,有一家糖果咖啡店,我請你去吃一點兒洋點心。」

  秀兒站定了腳,把頭一偏道:「我不去,我老爺子回頭找我,怎麼辦?」

  段天得道: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,我約你出來看電影,你說有時間,現在約你喝咖啡,你老爺子就要找你了。難道喝一杯咖啡,還比瞧電影的時候要多嗎?」

  秀兒道:「我喝不慣那東西,我去幹嗎?」

  段天得道:「你不喝咖啡,同我去喝一杯紅茶,也可以。喝不喝那全是小事,我的意思,只是要找個地方,同你談幾句話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人已是走了過來,挽住秀兒一隻手臂。秀兒待要把手臂抽出來,無如他是夾得很緊。

  段天得將手臂輕輕搖撼了幾下道:「你這人不能這樣不明白是非。我為你費了很多的心事,受了很多人的閒話。你在別人面前,沒有說過我一個好字兒。」

  秀兒道:「段先生送了我那些個東西,又幫了我不少的錢,我心裏很感激的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送點兒東西,那不算什麼,錢更談不上。」

  秀兒道:「可是我總也應當謝謝你,我就是嘴笨,沒有當面謝過你,我心裏可沒有忘了你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你心裏沒有忘了我嗎?」

  秀兒趁他這不提防的時候,猛然地把手胳臂向懷裏一抽,搶前一步,回過臉來望著,因道:「我知道你就是問我這幾句話,我現在已經說了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下面一句話,我趕著替你說了吧現在可以回去了。是不是?」

  秀兒被他頂頭一句說破了,倒不好說什麼。段天得道:「你不用瞧我別的什麼,單說把藝術之宮畫會裏的姜先生給得罪了,又不怕別人閒話,和令尊大人,談著交情,這都為了你。難道請你去吃點兒東西也不成嗎?你那位王大姐,就常同人一路去吃館子。」

  秀兒在街燈下站著,靠了牆,將一個食指銜到嘴裏。段天得笑道:「你想什麼,假如你是想看電影,我還可以陪你去。剛才我說差十五分鐘,那是附近一家小影院,有一家大影院子,是九點一刻開演,現在趕去,還來得及。」

  秀兒正想和他抵賴,無如來了一位巡邏警察,手裏晃著手電筒的白光,走了過來。秀兒怕那警察注意,只好一聲不言語的,就在前面走去。段天得自然在後面跟著,和那位警察不前不後的,走上了大街。

  街燈明亮,秀兒越是不敢和他彆扭,免得路上行人注意。委委屈屈地同他走到附近一所咖啡店裏去。這地方好像是段天得極熟的一個所在,一直地登樓,自到樓角邊,一間屋子門邊,伸手撩起簾子來,點著頭笑道:「來來來!我們在屋子裏坐。」

  秀兒聽聽這樓上七八間屋子裏,全有人說話。假使撞巧,遇到一兩個熟人,那可怪寒磣的。因之不必他多說,自己也搶到那屋子裏去。這屋子裏除了一張玻璃板桌面,四張杌凳而外,還有兩把藤睡椅。段天得先坐下,指了對面的座位便道:「在那兒坐,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?」

  秀兒覺得能讓自己坐他對面,這還是在客氣之中,且放大了膽子坐下。店夥跟著進來,問明瞭要什麼東西,出去的時候,隨手就把簾子放了。段天得撮著嘴唇,吹了一套曲子,並沒說什麼。直等店夥把飲料點心全送到桌上來了,他便向店夥道:「你去吧,叫你再來。」

  店夥去了,段天得笑道:「你看這地方談話,不很好嗎?」

  秀兒也沒作聲,將茶匙舀著紅茶慢慢地呷著,低了頭。段天得又道:「幹嗎不言語?」

  秀兒抬頭向他笑了一笑。段天得笑道:「這個茶,不是平常那樣喝法。」

  說著,拿起糖罐子裏的白銅夾子,夾起兩塊白糖,就放到她的紅茶杯子裏去,笑道:「你試試甜不甜?若是不甜的話,還可以加上一塊糖。」

  秀兒將小茶匙在杯子沿上攔著,皺了眉道:「我不要,我怕太甜的東西。」

  段天得將脖子一伸,笑道:「那要什麼緊?越甜越好,我就喜歡甜甜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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