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四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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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兒心裏也就默念著,秀文說是學生很規矩,不和人搗亂,這話可是有點兒靠不住,他們不還是偷著瞧人嗎?這樣看起來,將來麻煩還多著呢!她的念頭沒有轉完,又是一陣鐘響,只看男女學生們,各站到畫架子邊上去,也就知道繼續著要畫。好在第一次已經畫過了,這就也不感到什麼困難。經陳先生一招呼,脫下衣服,乾脆就坐到那木炕上面去。照著以前那個樣子,一直再畫過兩點鐘方才了事。那些學生們,只聽到遠遠的送來一陣鐘聲,也不必先生說什麼話,大家一窩蜂子似的就擁出了教室門。 那陳先生這就回轉頭,向她帶了笑臉道:「沒你的事了,你穿上衣服回去吧。頭一次,你總是覺得生疏一些的,過久了,自然也就成為習慣了。」 秀兒對於他的話,聽是聽到了,也並不答一句話,自走到牆角邊去,把長衣先披著,然後慢慢地去穿小衣。遠遠的還有兩個男學生,在那裏站著,左手托著顏色盤子,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蘸著顏色,在畫板上愛點不點地塗著。陳先生道:「十二點了,你們還不下堂?」 那兩個學生,對先生看了一看,方才收拾著顏料匣子,對畫板上的畫端詳了一會兒,帶著笑容而去。 秀兒在這時,也就把衣襖全已穿好,低了頭搶步出門,可是到了院子裏以後,倒有些糊塗,不知道由什麼地方進來的,也不知什麼地方,是東西南北,估量著,來的時候,在柳樹下穿過一道回廊,因之依舊順了那回廊走。剛轉個彎,後面一陣皮鞋響,有個人追了上來。秀兒倒也不敢理會,依然向前走。 那皮鞋聲直由身邊搶過去,那人才回轉身來說話,低聲道:「喂!你不是要出大門去嗎,走錯了,這是到音樂系去的路。」 秀兒這才站住了腳,向那人看去。見他上身穿件藍襯衫,套了一件小坎肩,脖子下,用那黑綢子打了一個拳頭大的疙疸,脅下夾了一件灰色衣服,一頂黑呢帽子,很寬的邊,向腦後戴著。一張麻雀牌的三索臉,還是黑黑的。不就是剛才在第五教室裏,那唱愛拉浮油歌的人嗎?拉痢也好,拉稀也好,拉浮油是什麼病?他還愛拉呢?瞧他這副形象,就夠缺德,歌也不唱個好的。他攔著問話,准沒存好心,可別理他。可是不理他又怕真走錯了路,這倒讓人很為難呢。 正是這樣躊躇著呢,低了頭閃到一邊。身後就有人叫道:「秀姐,你往哪裏走?那不是出去的路。」 秀兒回頭看時,正是秀文也追著來了,她一隻手放到右脅下,還在那裏扣著紐扣呢。那個穿西服的學生,就說了,笑道:「你看怎麼樣?我沒有把話來騙你吧?」 秀文只瞟了他一下,沒有作聲。秀兒當然是一切全學秀文的樣,也只看了看那人的顏色,依然還是不作聲。秀文這就挽了秀兒一隻手臂道:「你家裏人大概正望著你呢,快跟我回去吧。」 她們回轉身,走起路來,腳步是很忙。只聽到那個學生,在身後淡笑了一聲。這一聲淡笑,雖不知道是含了什麼言語在內,但是不懷好意,那是可想而知的。 秀兒走出大門來,這才回轉頭來看了一看,然後低聲向秀文道:「你瞧,敢情是這麼回事。」 說著,她的臉就紅了。秀文道:「你別放在心裏,我們不全是這樣的嗎?咱自己是乾淨身子,總是乾淨身子,給人畫畫,也不缺少咱們身上一塊什麼。」 秀兒道:「一個做姑娘的人,脫得一絲不掛,坐在許多人面前,那不算不要臉,簡直是死了心,今天這一回,我仿佛是綁上法場開刀,又放回來了。法場上放回來,死中得活,那是一件喜事。可是現在我呢?算是死過去了。現在和你說話的,那是一個僵屍。」 秀文聽她說得這樣的嚴重,這話要跟著向下說,仿佛是自己勸著人家上當,怪不好意思的。於是對她笑道:「有話回家再說吧,你忙什麼?」 她說著,向街邊的人力車招了兩招手。車子拉過來,不講價錢,就推著秀兒上車。上了車子以後,秀文還讓秀兒的車子先走,她在後面跟著。 秀兒在車子上的時候,經過了什麼街巷,自己也全不知道。只是心裏在那裏轉著念頭,瞞了父親,做出這樣的事來,憑良心說,真沒有臉面去見他。最好身邊飛過來一輛汽車把我撞死了吧。要不然,這大街之上也不是沒有個尋死的法子。若說並不算回事,別放在心裏,父親不知道也就別露出驚慌的樣子。可是自小長到這麼大,真沒有聽到這麼一回事。平常在家,露著兩隻手胳臂,都不好意思見人,於今倒是光了眼子,坐在幾十個人面前,讓人去畫,這讓人知道,那還能去見人嗎?再說讓父親知道了,他不拿出刀來把我宰了,也會叫我自己尋死。自己真糊塗,不該貪圖那三十塊錢的薪水,就做出這種事來。 她越想越悔,越悔越恨,也忘了人在哪裏。忽然身子向前一栽,人幾乎是倒下車子來,這才抬起頭來看看,是到了自己家門口了。正不敢見其父親,馬上就要見父親,她第二件為難之事,又跟著來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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