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秀兒聽了他這話,由屏風的縫裏向外張望著,果然的,那些男女學生,全站在那裏,直挺挺的。這若是不解開衣服,這些人肯答應嗎?因為如此,自己就直率些,把外面長衣服脫了,只剩貼肉的一件短褂子。陳先生道:「喂!你怎麼啦?快點兒吧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手扶了屏風,向屏風頭上,伸出腦袋來張望,輕喝了一聲道:「快脫了出來,不脫,我可急了。」

  秀兒聽到他那種發急的聲音,只得把那件短褂子也脫了。裏面還有一件緊身紅布小背心呢,胸面前緊緊地一排白骨扣子,把兩個乳峰束得包包鼓鼓的。自己低頭一看,光了兩個手膀子,也透著怪寒磣的。只是人家外面催得很急,這可就不能耽誤了,一橫心,就低了頭走出來。不想剛出屏風,全堂一陣哈哈大笑。嚇得自己抱了兩隻手臂,回轉頭就向屏風裏一鑽。陳先生大聲喝道:「你到底幹不幹?」

  秀兒低聲道:「我怎麼不幹啦?可是他們全笑我呢。」

  陳先生道:「誰還叫你上下衣服全穿著。我告訴你,連褲子也得解下才算,襪子鞋子也脫了。你不幹,你就不該來。你來了,你又這樣推三阻四的。你家裏還有什麼人?我們得派人到你家去,要你們賠償損失,弄這麼一個人來,真彆扭!」

  秀兒聽到他說要到家裏去問人,心想:這事讓父親知道了,可吃罪不起。再一橫心想著,到了這步田地,死也只好死了,誰叫我貪圖這三十塊錢一個月呢?這就當是把我上了綁,抬出去槍斃吧!她也莫名其妙的,有些生氣了,把胸面前這一排紐扣,卜碌蔔碌,一陣風似的解開,脫下背心,提起來向方凳子上一拋,接著把別的下衣也都脫了,陳先生只管在屏風外面徘徊,用眼睛不斷地向裏面射了來,也就看到她,已經是把衣服全脫完了的了,這就向她輕聲喝道:「快些,等著你太久。」

  秀兒這才坐在那方凳子上,把襪子鞋子,全都脫下來,可是背轉了身子朝牆裏,不敢對著屏風。同時,自己才明白過來,靠著屏風不遠,還燒著兩個白爐子,屋子裏兀自熱烘烘的。像這樣的初秋天氣,本來是用不著這個,倒有些疑惑,原來是為著模特兒脫光了衣服用的。現在把衣脫了,不知道是心裏發慌,鬧得全身發熱呢?也不知道是靠近了爐子,身上烤得發熱呢?總之,自己脫得根紗不掛,比穿了衣服,還要熱些。自己正如此想著,慢慢地把鞋子全脫下來。心裏還在那裏打著主意,還是出去呢不出去呢?拚了我不掙這三十塊錢,他們還能夠把我宰了嗎?

  一個大姑娘家,脫得赤身條條的,坐在許多人面前,讓人去畫。這不但是用刀來砍自己,那簡直是用尖刀一塊一塊兒的,挖著身上的肉。錢,實在是好東西呵!可以把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,買著光了眼子,坐到人面前來,讓大家瞧,這是什麼話!有錢的人,真是無孽不作。可是女人也下賤,為了一塊錢,光眼子讓人瞧大半天。她在這裏,又悔又恨,正要想個辦法,打退堂鼓。不想那位陳先生,卻來個絕著,兩手抱了屏風,突然地向旁邊一推,疊著靠牆放了,立刻秀兒成著光了身子,背對著人坐了。她回頭一看,嚇得兩手按了小腹,把身子彎了下去。一顆心像打秋千一樣,直要跳到口裏來。同時,兩隻大腿,只管打哆嗦。她不但不知道是脫光了衣服,而且也忘了是坐在什麼地方。人坐著死過去了。

  陳先生道:「喂!你現在可以掉轉來了。坐在那裏不成,你得坐在這木炕上來。」

  秀兒不知道是沒有聽到,也不知道是聽到了不敢回轉身來,依然那樣坐著,動也不一動。陳先生不能和她客氣了,手裏抓住了秀兒一隻手胳膊,就向這木炕邊拖過來。秀兒被他拉著回轉身來,也不敢抬頭,跌跌撞撞的,走了過來。在這樣百忙中,也曾偷眼去看看那些學生,見他們全是瞪了兩眼望著,並不帶什麼輕薄樣子,好像一個光眼子姑娘站在他們面前,也不過是在這裏擺著一個大的泥人兒,事情是很平平常常。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坐到這木炕上來了,也不知道陳先生是什麼時候放下了手,他兩手叉了腰,站在旁邊,向秀兒望著。他似乎知道秀兒失了知覺,於是向秀兒道:「把身子歪一點兒坐著,右手撐住右臉,左手抬起來,扶著後腦勺。」

  秀兒先是不知道這些話,經陳先生接二連三的,說過幾句之後,她才明白了,就照著他的話,做了那個姿勢。陳先生道:「好!就是這樣坐著,不要動,臉上可以自然一點子,不必做出那害怕的樣子。咦!怎麼只勸你,你只發抖?」

  秀兒被他一句提醒,才知道身上在哆嗦。記得小的時候,叫人家說故事,說到那鼓兒詞裏的人,全家綁上法場去開刀的時候,就不免替那些人發抖。於今自己脫得根紗不掛,這比把人綁上法場,還要難受得多。怎麼不發抖?可是發抖又怎麼辦!這個乾淨身子,已經讓人家看過了,若是不幹的話,白讓人家糟蹋了一上午,三十塊錢一個月的指望,那就沒有了。現在上了鉤,就怕人家不要,不但不能哆嗦,還得坐得好好的,討人家一個歡喜才對,心裏是這樣轉著念頭,就極力地鎮定著,不願身上再哆嗦。然而心裏只管去極力鎮靜著,可是這渾身的肌肉,只管是收縮得抖戰,叫人毫無法子應付。不得已,只好緊緊地把牙齒咬著。這樣地忍耐著,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,抬起來的那只左手,曾移動了一下。

  陳先生道:「叫你不要動,你就不要動,為什麼把手移下來許多?你還是那樣坐著的好。」

  秀兒被他重聲說著,也不敢抵抗,只得還把手抬著,擱到原地方。到了這時,她才知道,當模特兒的人,不但是脫光了衣服,這一分羞辱,是人受不了的。便是這樣坐好了,動也不許一動,也就彆扭得可以。尤其是抬起來的這只胳臂,扶著後腦勺子,不解這是什麼玩意兒,酸溜溜,慢慢兒,簡直有些抬不起。就在這個時候,又聽到遠遠的鐘聲響了幾下。滿堂的學生,都有些走動。那陳先生就對秀兒道:「好啦,你到屏風後邊去休息幾分鐘。」

  秀兒對那牆角裏一看,屏風還疊著靠在牆上呢。陳先生也就知道了她的意思,因道:「那你就披著衣服在那凳子上,坐一會兒吧。」

  秀兒聽見,也不答覆他一句話,自走到那牆邊,在凳子上坐著。隨手在掛鉤上取下長衣來,披在肩上,就把兩手抄住衣襟,低頭不語。雖是低頭不語,卻也不斷地將眼珠偷著去看人。這就看到有兩個穿西服的男學生,各站在一隻畫架子邊,手裏倒拿了筆的在空中搖搖晃晃。一個口裏唱著愛拉浮油。另外一個人,可是撮了嘴唇,在那裏吹哨子,那哨子的音調,倒吹得和愛拉浮油的歌子一樣。他們雖是在那裏唱著吹著,眼睛可是向這邊看了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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