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可是到了這天晚晌,天老爺,又把她那分消沉下去的心,複又刺激起來,剛是上燈以後,天空裏嗚嗚作響,刮起了一陣大風,霎時間,門窗戶扇,一齊刮得撲通通地響。這風刮了起來,還是不肯停止,到了第二日白天,還是那樣刮著。在院子裏抬頭一看,半空裏是紅不紅、黃不黃的一種顏色,沒有太陽,也看不到蔚藍色的天,階沿上,堆著香灰似的細沙,真有寸來厚。屋子裏哪兒哪兒,全是土。只看窗戶眼裏,破了紙窟窿的所在,那紙片兒吹得噓噓作響。這不用風真的撲到身上來,就是看到這情形,也會讓人感到身上是涼颼颼的。院鄰們,年紀大些的,全把破棉襖子穿上了。記得上次天涼,人家穿棉襖,自己把兩件小褂子來疊了穿,到了現在,還只有那個法子呀!秀兒無精打采地在街門口站了一會兒,想不出個主意來。

  當她向家裏走的時候,後面就有人叫了起來道:「秀姐,你上哪兒呀?怎麼走到門口,又回去了?」

  秀兒回頭看時,可不就是徐秀文追了出來了嗎?這就停了腳步,回轉頭來向她笑著。秀文追上前,握住了她的手,微微地點頭道:「我瞧你這樣子,准是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吧?」

  秀兒紅了臉道:「我家晚上炒菜,沒有鹽了,我打算和你要一點兒鹽。可是我走著走著,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的,所以我又回轉身來了。」

  秀文道:「街裏街坊的,臨時差了油鹽柴米來不及去買,通融一點兒,這很不算一回事。要不,我這裏有銅子兒,你先拿去買吧。」

  說著,就在身上掏出一截銅子兒,塞到秀兒手上。秀兒笑道:「我盡和你們借錢,真有點兒不好意思。」

  說著,只管把手向回縮。秀文左手牽了她的衣襟,右手就把那截銅子塞到她口袋裏去。笑道:「你使著吧,一定分個彼此,就不是好姐妹了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,也就不便把錢掏回給人家,只是心裏好笑,自己是何曾短了鹽,要和她借呢?心裏可就轉念著,借了這個機會,去問問她,模特兒究竟是怎麼回事。可是就在這個時候,秀文開口了,她道:「你是要等著回去,做飯給老爺吃,我就不留你到我家裏去坐了。明兒個見吧。」

  秀兒聽了,好說什麼呢?難道說我家裏不等著做飯,非出去不可。只得含著笑,和她點頭而別。

  這晚上,風勢來得更大,在灰色紙糊的窗櫺下,放了一盞煤油燈,那燈光是暗弱得可憐,當風吹著窗格,咕咕作響的時候,這煤油燈的燈焰,便也搖搖不定。李三勝的身體,本來就是陰一天,陽一天,今天刮大風,坐在炕上,只覺增加了無限的煩悶,不到天黑,就蓋了被睡著了。人越是煩悶,也睡得越熟,側了臉睡在枕上,只是呼呼作響。秀兒拖了一個小凳子,在炕邊下,抱了兩腿坐著,垂了頭望著地,只管出神。

  坐了許久,好像有什麼感觸,突然立起身來,掀開瓦鹽罐子看看,隨後提起面口袋來,抖了幾抖,那口袋在手面,飄飄然,一點兒也不沉重,這裏面缺少著糧食,也就可想而知了,放下了面口袋,再看看破桌子底下,幾十個煤球散在地面上,數也可以數得清。她心裏想著這種情形,又是什麼全沒有,明天大概是颳風天,這日子又怎麼樣過去呢?一個人做事,總是看自己有沒有那份決心,完全看別人的顏色行事,那怎麼辦得好?父親是個硬漢子,他雖是餓死了,也不肯叫自己姑娘出去掙錢,給他去用。自己要覺得這件事可以去做的話,拿定了主意就挺了身子去幹,顧慮到父親身上,那是白操那份心。覺得幹不得,從今天起,就斷了這個念頭,別再胡思亂想的了。

  可是對門王家姐兒倆,什麼事都落個稱心,也就為了她們肯幹這一份職業。雖然人家在她們身後,總不免閒言閒語的,說上許多廢話,可是誰又敢在當面,批評她們一個不字兒呢?別說人家提到她們姐倆兒,幹這個,幹那個,全靠不住。就算是真的,她姐妹們一個字沒聽到,也就沒事。若說這事是幹不得的,怎麼那院子裏,有姑娘四個,全是幹這一行的呢?

  她站在屋子裏,發了一陣子呆,偶然回轉頭來,正是看到李三勝側了臉在炕上躺著。他一閉了眼,只看他那瘦削下去了的兩腮,和凹下去的兩個眼眶,那可真有些怕人。他雖病得這個樣子,不也是窮成這個樣子嗎?秀兒在那樣想過一番心事之後,再又看了父親的病容,便聯想到,假使更進一步,父親就是這樣死了那時,孤孤單單,落下自己一個人,不但是穿衣吃飯,全沒有下落,就是整天坐在家裏不動身,也找不著一個人說話,那日子難過,大概要比現在還要厲害十倍。

  到了那時,除了去找王家姐妹,跟著她們去當模特兒,那是沒有第二條路。與其到了那個時候,去走上這條路,倒不如現在就爬到這條路上去,還救了父親這一條老命。她站在屋子裏想想,又坐到矮板凳上去想想,手扶了小桌子角,對牆上糊的舊報紙看著,也是出神地去想想。直待那煤油燈盞子裏的油,熬得只剩了一些底子,那燈芯慢慢地昏暗下去,隔了料器罩子,只剩一條紅線,秀兒不願摸黑坐著,才上炕去睡。

  在枕頭上,聽那院子裏經過的風聲,可不就是在半空裏呼呼作響嗎?尤其是胡同裏的電線,發出那哨子般的怪響,跟著呼呼的風聲傳來,聽到之後,令人毛骨悚然,哪裏睡得著?在枕上再把剛才所想的,又重新想了一遍。秀兒到底是個聰明姑娘,最後的念頭,就告訴她了。家裏可以騙著老父,就說是在學校裏當女書童。這個職務,自己原不曉得,也是父親告訴的,就憑了父親告訴的話去騙父親,沒有什麼騙不過。對於外人,壓根兒就不說自己找著了事,也就沒人知道當了模特兒。自然,日子久遠了,也許人家會知道的,那就到了那日子再說吧,哪裏顧慮得了許多。這一覺睡過來,總算給她開出了一條明路。

  次日天亮了,大風雖然停止,還是陰天,下得炕來,身上就是涼颼颼的,打開房門來,滿院子全刮的是黃土,天上是那樣紅不紅、黑不黑的一種顏色,分不出天日,也沒有雲彩。在北方的人,這種天氣,也是看慣了的,算不得什麼,可是今天看到之後,就和往日不同,顯著有些陰慘慘的,好像天也和人一般,心裏頭有個大疙瘩,兀自打不開。正兩手扶了門框,昂頭向天上看著呢,只覺著一陣涼氣,直撲進心口裏來,不由人打了一個冷戰,趕快地把身子一縮,將門關住了,心裏可在那裏想著,這怎麼辦,今天不用打算露面了。她關住了門,低頭一看自己身上,才發覺了只有兩件單褂子,別說是不能露面,就算不露面,有一個人到自己家裏看看,那也是怪不好意思的。李三勝在炕上翻了一個身,由被裏伸出手來,揉著眼睛,問道:「大姑娘,今天外面很涼吧?」

  秀兒道:「哼!老天爺要收人。」

  說著這話,又坐在那矮凳子上,兩手托了頭。三勝對她身上望了一望,兩手撐了炕沿,慢慢兒地坐了起來。秀兒道:「颳風天,你就躺著吧,起來幹什麼?」

  三勝哼著道:「唉!這成話嗎?大風天,還讓你穿兩件小褂子。今天我得出門去,找兩位朋友,多少想點兒法子,把你的那件夾襖贖了出來。你把那張當票子查出來,看是當了多少錢?」

  秀兒道:「不用查,我記得,當了三錢銀子。」

  三勝道:「那麼一件舊夾襖,怎麼倒當了許多錢?」

  秀兒道:「當當的日子,總怕當的不多,贖當的日子,就恨不得白拿出來,哪有那麼便宜的事。記得那天去當夾襖的時候,當鋪裏就只肯寫二錢,差不多同櫃上的人拌起嘴來才寫了三錢,現在你嫌當多了。」

  三勝道:「一說話,你就跟我生氣。誰願說這不通情理的話,不都是窮著無賴嗎?就算錢的數目你知道了,也得查查是哪一天的日子。」

  秀兒這才爬到炕頭邊,在牆窟窿眼裏一掏,掏出一個報紙包兒來,打開那報紙,就是一大卷當票。她站在炕邊,一張張地清理著,找出了兩張,遞給三勝道:「這兩張都是九月裏的,可不知道哪一張是夾襖,你自個兒瞧吧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