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三一


  ▼第九章 人天交戰

  秀兒在王家商議了很久之後,覺得跟著王家姐妹去當模特兒,這並不是不能幹的事,坐在課堂上,讓人去畫個像,這有什麼關係呢?她沉吟著,低頭走回家去,到了家裏,一腳跨進門去,就讓李三勝看到了,問道:「咦!你這是怎麼了?又在外面和誰拌嘴來著嗎?」

  秀兒被父親問著,突然地揚起頭來,就微笑道:「哪有許多人和我拌嘴?」

  三勝道:「我瞧你垂頭喪氣的樣子,好像是和人拌了嘴似的。」

  秀兒走到屋子裏,手扶了牆壁,微低了頭,上牙咬著下嘴唇皮子,垂了眼睛皮子,沒有作聲。李三勝道:「真的,你給誰拌了嘴?你告訴我,要不,你老是跟人拌嘴,這不是個辦法,我得拿出一個主意來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之後,把眼皮抬起來,呆了一呆,然後正了顏色向父親道:「拌嘴,那自然是免不了的。」

  說了這句話之後,把桌子下面一隻小板凳拖了出來,就坐了下去,將一隻手抬起來,托著下巴頦,微微地歎了一口氣。在她歎氣的時候,那肩膀抬了兩抬,雖然那歎氣是沒有聲的,只看她那肩膀起落的度數,知道她那一口怨氣,是積得很深,然後噴了出來的。三勝對秀兒周身上下,打量了一番,略微點了幾點頭道:「你雖不把話說出來,你那意思,我也是很明白的。歸結一句話,還不是咱們欠人家錢!」

  秀兒向父親臉上看了一看,見他那枯皺的臉上,滿罩著憂鬱的顏色,眼珠都也呆著不能轉動,便向他道:「您既是明白,我就不用說了。不過我自己回想過來了,到底是咱們欠人家的錢,不是人家無緣無故找咱們麻煩。咱們不還人家的錢,別管是怎麼會說話,總是對人不起。咱們就算鬥嘴說贏了人家,在良心上也是說不過去的。這個樣子,不是辦法,咱們總得拿一個主意出來。」

  三勝坐在炕上,把兩腿支了起來,兩手抱了膝蓋,微偏了頭,擺了幾擺,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到了現在,已經是山窮水盡了,還拿個什麼主意。我是躺在炕上,多動一動,就要出毛病。你呢,又是姑娘家,到哪裏去想法子?」

  秀兒道:「姑娘家?那也不一樣,能想法子的,還是可以去想法子。」

  三勝道:「你能想什麼法子嗎?」

  他抱著膝蓋的手,緊了一緊,把膝蓋抵了下巴,兩隻眼睛,正對了秀兒望著。秀兒一彎腰,在地面撿起了兩根火柴棍,兩手四個指頭捏著,一點點地又向地下扔了去,眼看著地面,答道:「比如說吧。對過王家姊妹,她們就在外面找著事做,姐兒倆,大概可以掙百十來塊錢一個月,哪個在外面做事的先生,一個月可以掙這麼多的錢?」

  三勝道:「怎麼能和她姐兒倆打比呢?」

  秀兒道:「怎麼不能和她姐倆兒打比呢?她們不也是橫眉毛直眼睛嗎?」

 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,把頭又低了下去,手上的火柴棍也全掐完了,將兩手抬起來,一同托著下巴頦。三勝坐在炕頭上,向自己姑娘仔細打量著,覺得姑娘這種態度,倒有點兒可疑,就問道:「聽你這話,好像你也能找一份事做,你能找什麼事做呢?」

  秀兒將鞋子尖在地面亂畫著,口裏可就要答不答的,低聲道:「現在我可說不出來,反正一個人要找事做,那總可以找一點兒事做,不過事大事小,說不定罷了。」

  三勝淡笑了一聲道:「真是孩子話。人要打算找事做,就有事做,請問,你能做什麼事呢?」

  秀兒沒作聲,還是把鞋尖在地上亂畫著,三勝道:「你瞧,我問你話,你怎麼不作聲了?」

  秀兒望了地上道:「我還不知道,你是不是讓我找事做呀。假如你肯讓我去做事,那時候,我再打主意,現在我就說出來,你叫我打哪兒說起呢?」

  三勝道:「我瞧你說得那樣一老一實的,倒好像真有什麼事,等著你去幹一樣。到了還是一種空想。空想有什麼用呢!我很久了,就想鬧個老爺做做,有老爺讓我幹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你說的全不對,別胡猜了。」

  她說著,站起身來,就走到房門外去。

  她到了門外似乎是有一件事忘了一樣,可又縮住了腳,想走回來。結果是進退全不是,就靠了門框站定,抬起一隻手來,不住彈著嘴唇皮,斜望著門外,只見徐秀文坐了人力車子回家,正是滿臉笑嘻嘻的。若是能夠學她們一學,別說有吃有穿吧,就是這一副笑臉子,自己照著鏡子,也是痛快的。

  秀兒想到這種地方,覺得和她們一塊去當模特兒,這是現在一種救急丹,有吃有穿,還可以免了生閒氣。剛才同父親商量,一口氣說了出來就是了,偏生又是害怕。其實看父親那樣子,對王家姐妹倆,也沒有什麼壞話。不說她們的壞話,那就是不反對人家幹那個事情,管他呢,還是同父親說吧。想到這裏,猛然間把腳一跨門檻,就有走進房去的樣子。然而也就是這樣跨門檻,那銳氣又減了下來,不由得呆了一呆,父親那一分火氣,說翻了,天爺也不會容的。假使自己說出了口,他不答應,自己那沒有什麼。就怕他把這一筆賬,記在王家姐倆兒身上,倒說是人家來勾引他的姑娘,那可有些對人不起。膽子一小,依然又是靠門框站定,沉沉地想下去。兩隻手是掀起一隻衣襟角來卷了又放,放了又卷。

  後來她想得了一個主意了。人家說模特兒幹不得,就為了脫著衣服,讓人去畫。據桂芬說,是脫光了衣服,讓人去畫的,那快嘴丫頭,說的話,靠不住。天下哪有那麼厚臉的姑娘,根紗不掛,坐在人面前讓人去畫?再說,就有那麼厚臉的人,肯脫衣服,恐怕瞧著畫的人,也會嫌倒霉。據倪素貞說,不過是像大街上的摩登人兒,光胳臂露大腿,那可不要緊。假使自己有錢,作了人家小姐,不就是那樣過著日子嗎?她有了這一點意思,就打開了一條決定法子的道路,別管是怎麼回事,過來人口裏說出來的,總是真的。徐秀文回來了,我可以問問她去。和她相交不壞,好好地問她,瞧她怎麼說?於是牽了一牽衣襟,向對門走來。走到了人家門口,忽又提醒了自己,不是剛剛由人家這兒回家去的嗎?怎麼又來了?這樣來來去去,也透著會引起人家的疑心,事情不忙在一天,留到明天再來問人家吧。她心裏一轉,腳步緩了下來,結果還是悄悄地回家去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