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她說著,真把屋簷下煤球爐的爐蓋撥開,把水壺放到上面。然後在牆上釘子上,掛著一包包小包茶葉,透開一包,放到桌上茶壺裏去。秀兒看那小茶葉包,有三十包上下,就算三大枚一包,這也是三四毛錢的茶葉,自己家裏就是逢年過節,也沒買過這麼些包茶葉。就憑這一點,也可以看出來,她們手上的錢,是多麼方便。秀文拉著她的手,同在那張假沙發上坐下,便道:「秀姐,你不知道,我是非常喜歡和你交朋友的。因為你只有一個爸爸,我也只有一個爸爸。我爸爸常是三災兩病的,全靠我好好兒地伺候著他,這也和你的情形相同。」

  秀兒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拿什麼比你呀?你們這一個院子裏,全是過得很快樂的,咱們是對面對的街坊,家裏的情形那是誰也瞞不了誰。不瞞你說,我是吃了上一餐,就愁著下一餐。這日子過一天算一天,過不下去,那就再說吧!」

  秀文道:「我以前和你也是一樣呀。自從找了學校裏這麼一個事由,才把爺倆兒的口糊住。你要是肯幹,也有辦法的。」

  秀兒默然了兩三分鐘,向秀文望了道:「王家大姐、二姐也全都和我說過了,說你們在學校裏做事。我想學校是文明的地方,事情總是很好的。可是真要問起大姐、二姐來,她們究竟幹的什麼事,又不大愛說。我真納悶!不過這是各人的私事,我又不能只管追著問。不是你提起,我也不便說。真要有個事兒給我幹,一個月掙個十塊八塊的,那敢情好。只是究竟是個什麼事兒呢,我幹得了嗎?」

  秀文笑道:「你怎麼幹不了?就怕你不肯幹。」

  秀兒道:「都是一樣的人,你們能幹的,當然我也可以幹。往低了說,也不過是去當個丫頭、老媽子,給人家使喚罷了。憑了力氣賣錢,那也沒有什麼寒磣。所以我有一點兒意思,想把那情形問明瞭再說。」

  說著話,兩隻靈活的眼珠子,是不住地向秀文周身打量著。秀文笑道:「你問到這件事情嗎?」

  說到這個地方,她忽然把話頓了一頓,這才喲了一聲道:「外面水開了。」

  只這一聲,她出屋去,把屋簷下的開水壺提了進來,沏上了茶,還給秀兒斟上了一杯。這樣東一下西一下的,可就把秀兒的話牽扯開去了。秀兒看她那樣子,也知道她是有話不肯說,這也就只好把話擱下,捧著茶杯子喝茶。就在這個時候,有一個男子問道:「這裏是三號嗎?」

  秀文放下了茶杯,搶著迎出院子去,忙問是找誰的。那人答是電話局裏來裝電話的。秀兒坐在屋子裏聽著,未免大為詫異,這麼一個小房子,她們裱糊起來,又在院子裏擱上幾盆花,我就覺得有點兒過餘。現在倒越來越有花樣了,還要裝電話,這可真是抖起來了。心裏揣想著,不免只管向屋子外張望。果然看到一個穿短衣服的工人,身上背了家具口袋,走到院子裏。後面還另有一個工人,提了電話機和一大捧電線,一起走上正面屋子。

  秀文陪著他們進去之後,走進屋來,不等秀兒開冂,她先就笑道:「這麼個窮人家,還要安電話,透著是鬧笑話。其實這也是不得已,沒這個電話,學校裏找起我們來,很不容易。好在電話費三家分攤,一個月不過多出兩塊來錢,這也沒有什麼。」

  秀兒也就隨了她的口風道:「是的,無論什麼事,錢由大家來公攤,這就顯著不花什麼錢了。」

  秀文笑道:「說是這樣說,可是有些人,他就不肯這樣地想了。這件事,請你代我們瞞著,別讓你那院子裏街坊知道。倒也不是為了別的,怕人家聽了去,又當一件新稀罕兒說著,不定繞著脖子,又生出一些是非來。」

  她說到這裏,臉就跟著紅了。家裏裝一部電話也不讓人家知道,這真透著新鮮。不過看到秀文那分難為情的樣子,秀兒實在不能不答應她的要求,便笑道:「你是遇事小心。裝電話,要什麼緊,只要用得著。不過你叫我瞞著,我一定得瞞著,回頭你問王家大姐、二姐就知道,我這個人,向來就是嘴頭子緊的。」

  秀文笑道:「我也是真沒法子,將來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。」

  她口裏說著,臉上還是不住地向外冒著紅暈。秀兒一想,這總算來得不湊巧,老在這裏,無非是添加了人家的難為情,於是站起身笑道:「我怕我老爺子醒了。我得回去瞧瞧,改天再來找你談吧。」

  口裏說著,人已經是向院子裏來,秀文也就不再強留,跟著後面,直送到大門口來,還握住了她的手道:「沒事你得來,可別冤我,交著你這樣一個朋友,我是非常之歡喜的。不是怕你老爺子沒有人伺候,我一定留你多坐一會兒。」

  秀兒笑著和她點了兩個頭,自回家去。本來對於王家這個大門裏,認為有點兒新奇,猜不透她們鬧著什麼花樣。現在看到她們家裝起電話來,更是奇怪。雖說電話費三家公攤,到底每月多花兩三塊錢。有兩塊多錢,住家過日子的人,幹什麼不好?大概在電話上花兩三塊錢,多掙二三十塊錢,也許不止呢。

  李秀兒對於對門那三家人家,實在是透著奇怪,在家裏悶想了一會子,又羡慕一會子。於是轉想到了自己身上,覺得她們一般是窮人家的女兒,一般是不大識字的人,憑了她們那般身份,一般可以混飯吃,難道我就不能跟她們學一學嗎?只是徐秀文對於她們在學校裏幹的是什麼職分,總不肯說出來,這倒是可疑的。看那情形,准是在學校裏面,幹著女聽差這一類的事。可是我也對她說過了,咱們憑力氣掙錢,就是讓人家去支使,也沒什麼關係,為什麼還要吞吞吐吐的呢?秀兒在極端的納悶當中,把追隨她們後面的心事,不知不覺,又淡了下來,而且家裏靠賽茄子、萬子明屢次幫忙的款子,早也用個乾淨了,現在每日都愁著飯錢無處著落,便是找著了事,也遠水難救近火,這時來不及想到那個法子上去了。

  這日早上,李三勝似乎知道面口袋裏面,已經鬧空了似的,睡到十點鐘以後,還沒有起來,秀兒把面口袋拿到手上,捏了一捏口袋底,裏面似乎還有一點兒麵粉,於是拿了一隻小綠瓦盆,放在地上,輕輕兒的,將口袋由裏向外翻,把口袋底翻了出來,便翻出一撮麵粉,撒在小盆裏。那口袋的線縫裏,還粘著不少麵粉,於是將一個食指緩緩地在口袋縫裏扒著,居然又扒了一些麵粉在盆裏。將口袋扔到一邊,對盆裏這些麵粉估量著,約莫在二兩多。心裏一琢磨,加了水進去一和,大概是四兩濕面吧?切面條子,沒法兒下刀;烙餅,兩張也烙不出來,除非做面嘎嘎兒了,可是哪裏找作料去?這只有個笨法子,找點兒鹽和蔥葉子,做兩大碗稀糊喝。這麼一來,自己可以飽了,父親也可以飽了,又可以混過一頓去了。

  正是這麼樣想著呢,只聽到有人叫道:「李三勝在家嗎?」

  秀兒回頭看時,卻是個穿了舊藍紡綢大褂的人,戴了一頂瓜皮帽子,脅下夾了一個藍布包子,站在院子當中,板了面孔,瞪了大眼睛,向屋子裏望著。秀兒認得他,這是房東收賬的人,這一副形象,不用說,就是來討房錢的人了,便笑著迎上前道:「哦!是劉先生,請進來喝碗水。」

  劉先生依然板了面孔道:「我沒有工夫。你爸爸在家嗎?」

  秀兒頓了一頓,微笑道:「在家是在家,可是他病了一個多月了,壓根兒沒有起床,你那房錢……」

  說著,又苦笑了一笑。劉先生道:「你父親病了一個來月,就是病了一年,我也管不著。反正你住了房,你就得給房錢,你叫他起來說話!」

  說著,把腳一頓,嚇得秀兒倒退了兩步,手反扶著牆壁,呆呆地向劉先生望著。這一聲大喝,把炕上睡的李三勝,可就驚醒了,爬在窗戶臺上,由窗紙窟窿眼裏,向外張望得清楚,便答應道:「劉先生,請到屋子裏頭坐坐吧。不瞞你說,我還下不了炕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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