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一三


  三勝道:「你想什麼?反正我這病送不了命,過兩三天,我還得出去找飯吃。」

  秀兒將襪子擰著水,使著勁,頭偏著望著盆,因答道:「我想著咱們哪裏借過一筆錢給人家,沒有收回來吧?」

  三勝道:「孩子話!你這不是躺在炕上張了嘴,想天上掉下餡兒餅來?咱們哪八輩子有錢借給人,這時候打算和人家討債。老實說,人家要可憐咱們爺兒倆,不來跟咱們討債,那就是萬幸!」

  秀兒對於父親這話,也沒敢跟著向下提,自拿了幾雙破舊襪子,到屋簷下繩子上晾去。接著,又端了那盆洗襪子水,到院子裏去倒。也就把這個岔兒,揭過去了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只見一輛人力車,飛快地跑來,停在王家門口。車子上坐著一位花花少少的姑娘,肩上扛著一把花布傘,皮鞋踏地一下響,走了下來,那可不就是王二姐嗎?她另一隻手,可提了一大串大小的紙包兒,若說這是值一毛錢一包的,這數目也不會少。

  她正估量著呢,王二姐偶然一回轉頭,露著一口白牙齒來,笑道:「秀姐,你在大門口盼望著什麼?老爺子好些了嗎?」

  秀兒道:「還是那麼著。」

  說了這樣一句應酬的話,王二姐自提著那一串東西進去了。秀兒在院子裏望了一望,覺得她家雖不免有些神秘,這與自己何干,就不再去注意,自進屋子來,侍候著父親。三勝問道:「你剛才在外面,那麼大嗓子,同誰說話?」

  秀兒道:「對門的王二姐。你沒瞧見,六月天發瘧子,抖起來了,一身穿得花蝴蝶兒似的。街坊看見她姐兒倆,全是紛紛論道,三長兩短地說著。」

  三勝道:「窮人就不許有一天闊嗎?街坊也疑心得過分一點兒。」

  秀兒看他說話的樣子,兀自喘著氣,雖是覺得父親所說,並不是那回事,也不去糾正。正說著呢,門外有人叫道:「大姑娘在屋子裏嗎?」

  聽那聲音,是王大姐的姥姥高氏。秀兒口裏答應著人就迎了出來。高姥姥雖是五十多歲的人了,半白的頭髮,一絲不亂的,挽了個朝天髻兒,橫插了一根雪白的新銀簪子。上身穿了一件藍布短褂子,連一點兒皺紋也沒有。她手裏托著一個小藤簸箕,裏面倒有十來個雞蛋,秀兒看到,心裏就是一動。高姥姥笑道:「聽說三爺不舒服,大概還不能吃什麼硬東西,我送幾個雞子兒給他吃吧。」

  秀兒道:「喲!怎好要姥姥花錢!」

  高姥姥道:「這沒什麼。全是我家那兩個丫頭,吃高了口了,家裏老是整塊錢地買著。今天又買了一塊錢的。是那永定門外鄉下女人送來的,個兒真大,一塊錢八十個,還不賤呢。鄉下女,小腳,老遠地送了來,怪可憐兒的,買就買下了吧。我這就想著李三爺了,他為人,我是知道的,直心眼兒,一輩子,不知道什麼叫坑人。這麼大年紀,還得賣那個苦玩意兒混飯吃,我就常常念著,姑娘也大了,早早地找位姑爺,招門納婿,養他的老,這也就用不著再這個樣子苦巴苦掙的了。」

  秀兒先是怔怔地聽著,到後來越說越遠,連招門納婿全說出來了,不由臉上一紅。高姥姥笑道:「這害什麼臊?全是正明公道的事兒。」

  秀兒依然低了頭,不肯抬起來。高姥姥手上,還捧著那個藤簸箕呢,看了這樣子,倒不便向下說了,便把簸箕遞了過去,笑道:「這一點兒小意思,你就收著吧。」

  秀兒心裏想著,這個臭老婆子,張了一張嘴,烏七八糟亂說,真有些討厭!這就板了臉道:「您帶回去自家兒吃吧!」

  高姥姥笑道:「大姑娘,您不賞臉,還是怎麼著?」

  三勝在屋子裏接嘴道:「人家好意,你就收下了吧,將來咱們再謝謝人家。」

  秀兒這才道謝著,將藤簸箕接了進去。高姥姥也走進屋子來,就在門邊站著,問道:「三爺今天好些啦?你別著急。誰都有個三災兩病兒的,調養調養,慢慢兒地就好了。你想吃個什麼,只管說,咱們老街坊,總得幫您一點兒忙。」

  三勝在炕上抱了拳頭,哼著道:「多謝多謝!現在還不想什麼。大夫說,我只能吃牛奶雞蛋。牛奶呢,有一位萬大哥,他給我買來了。雞子兒哩,我這裏正想著呢,你就送來了。瞧我這份人緣兒,總算不錯,也許死不了。」

  說著,連連哼了兩聲。秀兒紅了臉道:「爸爸,您說話那麼費勁,就少說兩句吧。」

  三勝哼了一聲,沒言語。高姥姥這時也就明白一點兒了,必定是自己說到人家招女婿的話,人家不願意,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大姑娘,您好好兒的,瞧著您老爺子吧,閑著到我家裏去坐坐。」

  她說完了話,不再耽擱,竟自走了。

  三勝緩緩兒地由炕上爬了起來,靠了牆坐著。見那一藤簸箕蛋放在炕那一頭,便笑了指著道:「那雞蛋個兒真大,很新鮮呵!你瞧我要怎麼個吃法?」

  說著,臉上加深了一些笑容,把嘴裏那很零亂的幾個牙齒,和一大片紅肉牙床全露了出來,那情形是分外地現著淒慘。秀兒道:「家裏有糖,我沖一碗蛋花給你喝得了。」

  三勝慢聲慢氣地道:「你倒是盡給我水喝。你還不如街坊,倒知道我餓著,巴巴兒地給我送了雞子兒來。」

  秀兒噘了嘴道:「你瞧這高姥姥,上了兩歲年紀,倚老賣老的。就憑她送了我們幾個雞蛋,就信口胡謅了一陣子。」

  她這樣一說,三勝就很懂她的意思了,便道:「人家也是好心眼兒,你別錯怪人。」

  秀兒道:「別人說這話,我不怪他,可是高姥姥說這話,有些把人比她兩個外孫女兒,我可有些不愛聽。」

  三勝道:「她兩個外孫女兒,到底幹什麼了?」

  秀兒道:「誰知道,反正不像窮人家的姑娘了吧?」

  三勝哼著笑道:「我也不好說你,人家有錢,不現窮樣,這礙著你什麼?」

  秀兒道:「我倒並不是生什麼妒嫉,她那麼大聲音,在院子裏嘩啦嘩啦地說著,讓別人聽著,倒好像我也要走上她們那一條路似的,讓旁人道論起來,那不是笑話嗎?」

  三勝點點頭道:「你這句話,倒是中聽,應該那麼著的。我倒是想讓你找一點兒油鹽,臥雞子兒給我吃。不過你沖蛋花我喝,也可以的。」

  說著,又向炕頭上的雞子兒望了微笑一笑。秀兒看了父親這樣子,也是很可憐的,便走到炕邊,輕輕地按著父親的手,低聲道:「爸爸,我就臥雞子兒給你吃吧,可是我得少擱一點兒油,行不行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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