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

  萬子明看她這個樣子,料著她有點兒難為情,老是跟著人家大姑娘,年輕的人那算怎麼回事?於是就向秀兒點了一個頭道:「大姑娘,再見吧,我打這邊走了。」

  他不等著秀兒更說什麼,掉轉身子就走了。秀兒站在當街,倒有點兒發愣,心想他聽了我這話,立刻就走開,分明是知道我難為情,見機就避了開去,這人不但老實,而且也機靈。

  猛然間,面前有人吆喝著道:「怎麼站在路頭上?」

  抬頭一看,原來是輛人力車飛馳而來,嚇得身子立刻向旁邊一縮,直等車子過去了,她才定了一定神,想到自己實在有些胡鬧,因為屋子裏沒有燈,趕快出來打煤油的,現在怎麼只管站在胡同當中出神?於是趕快地向油鹽店裏打煤油去了。不料拿這只煤油燈向人家櫃上一放,說了一聲:「打兩大枚的油。」

  可是跟著向口袋裏摸銅子時,已經是空了,卻想不出自己在什麼時候大意,會把這兩大枚銅子給丟了。待要向店主說不打煤油時,可是人家已經把燈裝上了煤油,放到櫃檯上來了,還說著:「油來了,拿去吧。」

  秀兒窘得兩個臉蛋通紅,又伸手在身上口袋裏亂摸索了一陣,自言自語道:「咦!怎麼回事,我身上幾個銅子,丟到哪裏去了?」

  店夥手扶了櫃檯,向她臉上望著,見她這樣子渾身找錢,怎樣不明白她的用意,便笑道:「平常總不到我們櫃上打油,全買的是那油販子的,今天賣油的不肯賒了,就來照顧我們,壓根兒沒帶銅子來,你倒說是丟了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,面皮是不能再紅了,那兩行眼淚,幾乎要由眼眶裏搶著滾了出來,就頓了腳道:「你幹嗎這樣瞧不起人?難道我們窮人,就窮到這樣子,連兩大枚打油的錢都拿不出來嗎?你不管我銅子丟了沒有,反正我賒你們兩大枚的煤油,也犯不上逃走。今天我有錢也不能給。你不放心,煤油還在燈裏頭,我也沒有喝下肚子去,你就倒回去吧。窮雖窮,我們還窮一個硬朗。」

  掌櫃的就賠笑道:「是他說錯話了,你帶回去吧。街裏街坊的,這麼一點兒小事,那算得了什麼?」

  說著,索性拿起燈,隔了櫃檯,送到秀兒手上來。秀兒本待還要分辯幾句,無奈自己的眼淚,又要流出來了,便只好接著燈走回家去。心想,不料為了兩大枚銅子的事情,倒會讓雜貨店裏的夥計奚落了一場,也是自己大意,怎麼會把兩大枚銅子給丟了呢?這全是為了那個萬子明,不是只管貪著和他說話,手上拿住的東西,怎麼會丟?

  她一面想著心事,一面走回家去,屋裏李三勝正在這個時候哼上了幾聲,秀兒連忙走進屋去,問道:「爸爸,您醒啦?」

  三勝在炕上哼著道:「我聽到你在院子裏和人說話來著,怎麼去了這半天沒回來?自己這麼大姑娘了,遇事自己留心,我們做上人的,哪裏管得了許多?」

  秀兒摸索著桌上的取燈兒盒,許久沒有作聲。三勝道:「我和你說話啦,怎麼不言語?」

  秀兒慢慢地擦著火柴點上了燈,也就把答覆的言語想好,因道:「不就是那個萬子明嗎?是您的好朋友,我也不認得他,他說瞧瞧您的病來了。人家老遠的道走來,不讓人家進屋子來喝杯茶,也不給人道謝兩句嗎?」

  三勝道:「那自然是應當的。」

  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,已經是覺得有氣無力,把字音緩緩地沉落了下去。依著秀兒的性子,還要同父親辯論幾句,可是父親病體很重,自己就委屈一點兒吧。於是把燈放在小桌上,自己靠了桌子坐定,將一隻手撐著了自己的頭,對了屋上的橫樑只管出神。直待院子裏全沒有了聲音,方才爬到炕的裏邊去睡著。北方人習慣是全家可以睡一張炕的,所以她倒可以安心睡著伺候病人。

  也是什刹海這一趟跑得太急了,未免周身受累,因之一覺醒來,天已大亮。看看炕上,已沒有了病人,這倒吃了一驚,立刻下炕趿鞋,搶了出來。卻見父親也趿了鞋子,背了兩手,在院子裏走來走去,便叫道:「爸爸,您怎麼回事?就下炕來了。」

  三勝道:「我得試試腳步,能走路不能?」

  秀兒道:「你試得能走,又怎麼樣?今天還能到什刹海去嗎?」

  三勝低了頭,只是順了腳步遛著,很久很久,歎了一口氣。可是他那兩隻腳上,猶如綁住了兩根鐵錘似的,抬也抬不動。秀兒道:「爸爸,您還是到炕上去躺著吧,我看你身體還差得很哩!」

  三勝走到屋簷下,順便蹲下身子,就在階沿石上坐著,曲起了兩隻腿,將手拐撐住了膝蓋,兩手向上,把住了下巴頦。秀兒道:「叫你上炕去睡,你怎麼不去?大清早的,這石頭涼著呢,您倒是坐在這兒了。」

  三勝兩手托了頭,頭不動,卻翻了眼向她道:「你叫我歇著,我就歇著,你呢?打今天起,依舊能夠這樣挨餓挨著下去嗎?」

  秀兒道:「無論怎麼著,救命總比找飯吃要緊,您能為了找飯吃,命都不要了嗎?」

  三勝依然兩手托了頭,沉沉地在那階沿上坐著想心事。秀兒這就走近身來,拉住他一隻胳臂道:「進去吧,我著急了。」

  說時,她緊緊地皺了眉頭子,而且還用腳連連在地上頓了幾下。

  三勝看到姑娘這樣著急,只好站了起來,讓她攙住,走進屋去。可是他並不上炕,便在炕對過的椅子上坐了,把手撐住了半邊頭,無精帶埰地道:「並不是我把老命看得太輕。你瞧,家裏不但煤呀面呀全沒了,就是水缸裏的水,也幹得見了底。這樣子,准是沒給倒水的錢,他不倒水了。這樣子下去,不用等到今天晚上,咱們家成了荒山。你瞧,我怎麼不著急?我歇著,我可以不吃不喝,你這樣年輕輕的,整天幹餓著,那成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你不用管我了,我自己會想法子的。你上炕去躺著吧。」

  三勝嘴裏是說不能歇著,可是自己在院子裏遛了這樣久之後,身子著實有些乏了,便感到頭腦昏昏沉沉的,待要倒下去。姑娘既是這樣再三勸著,這也就只好摸索著到了炕上去,因道:「缸裏邊有些水呢,你把碗舀一點兒我來喝吧。」

  秀兒道:「你還能喝涼水嗎?」

  三勝一面扯了被頭蓋著腹部,一面哼著道:「不喝涼水?咱們家裏有火燒水喝嗎?」

  這句話真是刀紮了秀兒的心,她身子靠了桌子站定,也幾乎要倒下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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