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

  秀兒道:「我買了幾個燒餅吃的,你就別管了。你精神剛清楚點兒,只管說話做什麼?你好好歇著吧,我這麼大人了,反正餓不死。」

  三勝微微地閉上了眼,長哼了一聲道:「死是餓不死的。統共爺兒倆過日子,鬧得這樣有上頓,沒下頓的,說起來也寒磣。唉!」

  說著,他把兩隻眼睛,閉得更緊些,似乎忍住了兩泡眼淚水,不讓它流了出來。李三勝閉著眼,睡了一會兒,忽然叫著道:「秀兒,你冤我的吧?你說你買了燒餅吃,這是假話。家裏並沒有錢呀?」

  秀兒道:「反正我吃了就得了,您何必問呢?您自己身子不舒服,不調養著自己的病,儘管問我幹什麼?」

  三勝哼著一聲,接上又歎了一口氣。秀兒默然地坐在一邊,眼望著這年老的父親,自己幾乎累死了,還惦記著女兒餓了肚子沒有?他也很可憐。想到了這裏,一陣心酸,鼻子窸窣兩聲,兩行眼淚直流下來。北方人睡炕的習慣,總是橫躺著,腳對了牆,頭枕著炕沿。

  三勝平直地躺著,就看不到姑娘的臉子,沒聽到秀兒作聲,便問道:「你坐著睡著了嗎?」

  秀兒硬著嗓子答道:「沒有呀?」

  三勝聽了這抑鬱的聲音,反是不能放心,這就手撐了炕沿,抬起頭來,向這邊看著,問道:「咦!你怎麼哭了?我問你吃了沒有?你說吃了。可是……」

  秀兒不等他把這話說完,立刻跑到炕邊,把他扶著,勉強拉了他向下躺著,皺了眉道:「您怎不好好地躺著,不是讓我多著急嗎?」

  李三勝默然了一會兒,秀兒也覺得萬感在心曲,說不出心裏那一番痛苦來,她也是不作聲。當爺兒倆這樣默默無聞的時候,煤油燈裏的燈芯,慢慢地矬了下去,由黃光變作紅光,結果是屋子裏一點兒亮光也沒有,只是那燈芯,有一點紅光在那裏掙扎著。三勝是慢慢兒地睡著了,不知道屋子裏的一切。這裏沒有火光,他也不知道,他得著了那人間最低的安慰,睡著了。

  秀兒坐在炕邊,心裏越想越是苦惱,爸爸的病,少不得還要伺候,燈油沒有了,摸著黑,怎麼伺候呢?萬一半夜裏出了一點兒什麼事,那怎麼辦?於是悄悄地摸到北屋子裏窗外,低聲叫道:「王姥姥,你家煤油,有富餘嗎?請你分一點兒給我。」

  王姥姥道:「大姑娘,下午我怎麼和你說來著,別和那賣油的拌嘴。無論怎麼著,你們欠人家的錢,不給錢,就得受人家幾句,像你那脾氣,好像他應當賒油給你似的……」

  秀兒沒有借到油,倒受了王姥姥一頓數落,也不等她嚕蘇完,自己掉轉身就走了。她在院子裏面發了一會子呆,也沒有第二個法子,只好摸黑走回房去。

  到了屋子裏,首先就聽到三勝在炕上哼了一聲,沒有燈看不見父親是怎麼個樣子。心裏想問一聲,又怕父親醒過來了,看不到燈,還要著急,因之在黑暗中很是出了一會兒神。後來她想到,抽屜裏面,還有兩大枚銅子,落到桌子縫裏去了,因為拿出來很不容易,就讓它放在裏面,不曾取得出來,現在說不得了,非取出那兩大枚不可。

  記得牆窟窿裏,還有半寸長的一點兒蠟燭屁股,於是摸索了出來,先行點上,然後把桌子兩個抽屜完全抽了出來,蹲下身子,對了抽屜口,再把一柄剪刀頭,在桌子縫裏,慢慢剔著,足費了十幾分鐘的工夫,連帶桌子縫裏的塵屑,挑出兩大枚銅子來,自己撲了一臉的幹灰,沾著汗珠子,好不難受。那個蠟燭屁股,不能等人,可也就熄了。秀兒手捏了兩大枚銅子,扶著桌子站起來,兩隻腳,木得都不會動了,暗地裏歎了一口氣,拿了燈,悄悄地向外走。

  這晚夏的天氣,在院子裏乘涼的人,已經是少得多了,雖是還有兩三個人在院子裏坐著,也沒有什麼人談話,只看到那黑空裏兩星火光,知道有人在那裏抽煙。秀兒滿心不痛快,也沒有閒工夫去管這不相干的事,只低了頭向外走,然而倒是聽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由後面追了上來。大門外,向來是比院子裏要光亮好幾倍的,因為這裏有了胡同裏的電燈了。在電燈下面回頭一看,卻是那個賣書販子萬子明匆匆地追了來。自己正是一愣,他怎麼會由屋子裏追了出來了。他似乎已明白了秀兒驚愕的意思,便老遠地站定著,向她點著頭笑道:「我來看三爺的病來了。因為屋子裏沒有亮燈,我想三爺是睡著了,在院子裏坐了很久,沒有敢驚動。」

  秀兒笑道:「多謝您惦記著,好得多了,大概睡著了,倒要您由東城老遠地跑了來。」

  萬子明笑道:「我坐電車來的,也很方便的,晚上沒事,出門還帶著乘涼呢。」

  秀兒道:「不瞞你說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她又笑著頓住了,好像有一句關於體面的事,她要說出來,想到不妙,到底還是隱忍著了。萬子明先坐在那裏,就聽到她去借煤油,她那分難為情,也可以猜著了。因此,萬子明也不好說什麼,悄悄地跟著,許久才道:「今天晚上,我也不進去看三爺了。明兒請您對三爺說一聲兒,我親自來看他了。」

  秀兒道:「您不坐一會兒去,你老遠地跑了來,我煙捲兒也沒有敬您一支。」

  萬子明笑道:「大姑娘,你是不知道,我和三爺好著啦。別瞧三爺賣藝的人兒,肚子裏可真有一部春秋,我攤子上的書本子,十停有九停,都能還出個娘家來。在什刹海,我們就常常聊天。」

  秀兒道:「以前,他老人家,也當過掌櫃的,也寫過賬,年紀老了,人又窮了,哪兒找飯吃去?說話,他幹這玩意兒,也就有了二十年了,哪裏還能玩兒得動?再說這玩意兒,是個一人班兒,彎下腰去,兩隻手當了兩隻腳,自己打自己,足鬧一氣。咳!老人家玩這麼個小孩子的玩意兒,說起來可不寒磣死人?我又是個姑娘,白長了這麼大,什麼也不能替他幹。哎!」

  子明道:「你客氣!」

  他說了這麼一句話,自己也是找不著下文,默然地在她後面跟著。她也覺得找不著新鮮的詞兒,默然地在前面走,可是走了三五十步之後,她忽然噗嗤一聲,笑了起來。子明倒是一愣,不知她這一笑,從何而起。秀兒站住了腳道:「我是出來打煤油的,只管說話,把油鹽店可就走過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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