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夜深沉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(4)


  二和今天也是身穿寶藍花綢面羊皮袍,外罩青緞馬褂,紐扣上懸著喜花和紅綢條。頭髮梳得烏光之下也就陪襯著面皮雪白。他滿臉帶了笑容,站在屋子中間,向二姑娘笑道:「你今天累了嗎?」

  二姑娘抿嘴微笑,向他搖了兩搖頭。二和同她認識多年,還是初次看她這樣豔裝打扮。雖然那一次在劉經理家裡,看到她的,那究竟還是在遠處匆匆一面,現在可是對面對的將她看著了。只看她抿了嘴的時候,那嘴唇上搽紅了的胭脂,更是照得鮮豔,於是也笑道:「我們也成了夫婦,這是想不到的。」

  二姑娘對於這話,似乎有什麼感觸似的,抬起眼皮來,很快地向他看了一眼。二和笑道:「我這麼一個窮小子,不但今天有這樣一身穿著,而且還娶了你這樣一個美人兒。」

  二姑娘向他微笑道:「現在還有客吧?你該出去陪一陪。」

  二和道:「客在飯莊子裡都散了。還有幾個要鬧房的,我托了幾個至好的朋友,把他們糾纏去了。外面堂屋裡,我老太太屋子裡,預備下了兩桌牌,等他們來了,就支使著他們出去打牌去。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你倒預備得好,新房裡不約人進來鬧鬧,人家肯依嗎?」

  二和笑道:「洞房花燭夜,是難得的機會,我們應當在屋子裡好好兒談上一會子,幹嗎讓他們進來攪和?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將來日子長呢,只要你待我好好兒的,倒不在乎這一時三刻的,你出去罷,人來了,是笑話。」

  二和索性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了。笑道:「我也出去,終不成讓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裡?」

  二姑娘道:「我到老太太屋子裡去坐。」

  二和同時搖著兩手道:「新娘子不出新房門的。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你聽聽,院鄰屋子裡,熱鬧著哩,他們還不來嗎?」

  二和道:「我也安頓著他們在打牌。」

  二姑娘微笑道:「得,就是這樣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罷。」

  二和道:「他們打牌的,還沒有理會到咱們回來呢,至多還有五分鐘,他們就該來了。在這五分鐘裡頭,咱們先談兩句,回頭他們來了,就不知要熱鬧到什麼時候,今晚談話的機會就少了。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瞧你說的這樣……」

  下面還有一個形容名詞,她不說出來,把頭低下去了。二和見她笑容上臉,頭微低了不動,只把眼珠斜轉著過來看人。她耳朵上,今天也懸了一副耳墜子,由側面看去,那耳墜子,在臉腮上微微的晃打著,看出她笑得有點抖顫,那是增加了她一些嫵媚的。

  這屋子裡除了雙紅花燭之外,頂棚下面,還懸了一盞電燈。燈罩子上,垂著一叢彩色的珠絡,映著屋子裡新的陳設,自然有一種喜氣。這是初冬天氣了,屋子角上安好了鐵爐子,爐子裡火正燒得火焰熊熊的,屋子裡暖和如春。

  二和這就想到在今年春間,同她同住一個院子的時候,有一天晚上,曾作過一個夢,夢到她穿了一身水紅衣服,作了新娘子。在夢裡,並沒有想到那個新娘子就是我的,因為一個趕馬車為生的人,決不能有這樣的幸福。現在,新娘子坐在自己屋子裡了,誰能說她不是我的,幾個月之間,夢裡所不敢想的,居然見之事實了,天下有這樣容易的事,莫非這也是夢?

  二和正這樣的沉思著呢,卻聽到院子裡有了胡琴的響聲,便向新娘子笑道:「這又是街坊鬧的玩意。他們說要熱鬧一宿,找一班賣唱的來,這准是他們找來的。要不,這樣的寒天,街上哪裡有賣唱的經過?要是真唱起來,那可受不了。」

  二姑娘笑道:「隨人家鬧去,你要是這樣也攔著,那樣也攔著,除了人家說笑話,還要不樂意呢。」

  二和微笑著,沒有向下說。

  院子前面的胡琴拉起來了,隨著這胡琴,還配了一面小鼓聲。這聲音送到耳朵裡來是太熟了,每個節奏裡面,夾了快緩不齊的鼓點子,二和不由得啊喲叫了一聲道:「這是《夜深沉》呀!」

  二姑娘聽到他話音裡,顯然含著一種失驚的樣子,便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  二和的臉色,在那可喜的容顏上,本來帶了一些慘白,經過她問話之後,把亂跳的心房定了一定,笑道:「一個作喜事的夜裡,幹嗎奏這樣悲哀的音樂?」

  二姑娘道:「悲哀嗎?我覺著怪受聽的,並不怎樣的討厭。」

  二和且不答覆,半偏了頭向外聽去。那外面拉胡琴的人,倒好像知道裡面有人在注意著似的,那胡琴聲是越拉越遠,好像是出了大門去了。

  二和自言自語的道:「這事有點奇怪,我要出去看看。」

  他說著話,更也無須徵求新娘子的同意,抽身就向院子裡走,一直追到前院來。

  原來這房裡兩個前後四合院,二和是住在後院的。當他追到前院正屋子裡時,那裡有一桌人打牌,圍了許多人看,大家不約而同地轟笑起來。有人道:「新郎倌什麼時候回來的?我們還沒有去鬧呢?」

  二和道:「剛才誰拉胡琴?」

  他手扶了屋子的風門,帶喘著氣,一個賀客答道:「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,她徑直地向裡走,問這裡作喜事,要不要唱曲子?我們還沒說好價錢,她就拉起來了。拉得挺好的,我們也就沒有攔著。」

  二和道:「那年輕女人,多大年紀?」

  賀客答道:「二十歲不到吧,她戴了一副黑眼鏡,可看不出她的原形來。」

  二和也不再問,推開門向外追了去,追到大門外,胡同裡冷靜靜的,只有滿地雪一樣的月色,胡琴聲沒有了,人影子也沒有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