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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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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這個時候,聽到格格的一陣笑聲,便醒悟過來,到了經理室外邊,幹嗎發這種呆想?第二個感想,就是這笑聲是婦人的聲音,不是經理太太,就是經理的姨太太,有了什麼事故,正和老爺開著玩笑。這時候跑進去,可有點不識相。於是退後兩步,走出院子月亮門來,閃在一邊走廊上站著。那笑聲慢慢到了近邊,看時,卻是一位摩登少女。她穿著新出的一種綢料所作的旗袍,是柳綠的顏色,上面描著銀色的花紋。頭髮後面,也微燙著,擁起了兩道波紋,在鬢邊倒插了一朵紅絨制的海棠花。她穿的也是高跟鞋子,一路是吱咯吱咯地響著,手胳臂上搭了一件棗紅呢大衣,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。直到近處,這才把她認識出來,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二姑娘。她大概是很得意吧,挺著胸脯,直著眼睛的視線,只管向前走去,旁邊走廊上站著有個人在打量她,她可沒有想到,自然也沒有去注意。 二和自應允她家婚事以後,總覺得有一點不大好意思,所以始終沒有同她會面過,現在看到她,她可沒有看見自己,若是在她後面勉強叫一句二姑娘,也許引著她好笑。和母親說話,叫了一聲二姑娘,母親還笑得格格不止呢。心裏這一盤算著,那個鮮花般的二姑娘,早已走過去了,不過自己身子四周,還是香氣很濃厚的在空氣裏面流動著。心裏又隨著變了一個念頭,是自己眼花了吧。縱然她快要作新娘子了,少不得作兩件新衣服,可是她這種十分濃厚的香味,是很貴重的化妝品吧?和她同住一個門樓子裏面,作了好幾年的院鄰了,哪裏見過她用這樣好的化妝品?那末,這也是人家新送她的嗎?二和只管沉吟著,已是看到二姑娘走出了外面院子的門。手裏將那一捧請帖顛了兩顛,這算自己清楚了,就跟著向劉經理屋子走去。 他當然不敢那樣冒昧,還站在門外邊,將手敲了幾下門。裏邊叫聲進來,二和才推了門進去,見劉經理在他自己小辦公室裏寫字臺邊坐著。他看到是二和進來了,好像受了一種很大的衝動,身子向上一聳,臉上透出一番不自然的微笑。因道:「原來是你來了。」 二和將那一疊請帖送上,笑道:「怕誤了經理的事,特意送了來。」 劉經理點點頭笑道:「很好,你近來作事,不但很勤快,而且也很聰明,將來我總可以提拔提拔你。」 話說到了這裏,他已恢復了很自然的樣子,隨手拿起那一疊請帖,放到左手邊一隻鐵絲絡子裏面去。二和跟著他的手看了去,卻見那裏有一張帶了硬殼子的相片,只是這硬殼朝上,卻叫人看不到這裏面的相片上是什麼人。劉經理見他注意著,便笑道:「這裏也沒有什麼事了,你有事,你就走罷。」說畢,用手揮了一揮。 二和站著呆了一呆,就退身出去了。到了外面院子裏,又站著了一會,對劉經理的屋子窗戶看了一看,覺得笑也不是,哭也不是,轉身走了出去,這就第二個念頭也不想,立刻一股子勁地就沖回家去。 二和家裏,這時已經用一個老媽子了,安頓著老太太在中間屋子裏坐了。沏了一壺茶放在她手邊茶几上,另外有一隻小磁鐵碟,裝了花生仁,讓老太太下茶,那舒服是可想而知的了,二和一頭沖進了屋子,叫道:「媽,我報告你一件奇怪的事。」 丁老太道:「什麼事呢?」說時,抓了兩粒花生米,向嘴裏丟了去,慢慢地咀嚼著。 二和道:「就是剛才的事,我到劉經理家去,看到她由劉經理屋子裏出來。」 丁老太道:「誰?二姑娘嗎?她姑嫂兩人,本來也就常到劉經理家裏去的,這算不了什麼。」 二和道:「她平常的樣子,自然也算不了什麼。可是她穿得花枝招展的,渾身都是香水,人走去了很遠空氣還是香的。」 丁老太道:「是嗎?也許今天是什麼人家有喜慶的事吧?」 二和道:「人家有喜慶的事,和劉經理有什麼關係呢?她去幹嗎?我心裏實在有點疑惑。」 丁老太道:「胡說,照著你這樣說,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現在的大姑娘,要她大門不出,二門不過,那還行嗎?劉太太同她姑嫂倆全很好的,有許多針活還是叫田大嫂子做呢。她沒有給你說什麼嗎?」 二和道:「她一徑地朝前走,壓根兒就沒有看到我,我同她說什麼呢?」 丁老太聽了這話,低了頭,默然地想了一會子,笑道:「你別胡思亂想,我明天見著劉經理,當面問問他看。」 二和道:「啊,那可不行,要是把他問惱了,我的飯碗就要打碎了。」 丁老太道:「你別瞎說了,人家劉經理是規規矩矩的君子人,沒有什麼事可以疑心他。我這裏說問問他,並不是問別的,就是說二姑娘承太太看得起,常把她找了去,受了太太的教訓不少。那末,他就會說到她為什麼常去了。」 二和同母親討論了一陣子,對於這事,沒有結果,自己也就無法去追問。 過了幾天,也曾重新地看到二姑娘兩次,見她依然是平素打扮,不過因為彼此已經有了婚約了,透著不好意思,低著頭,匆匆地就避開了。田老大方面,對於這婚事,固然是催促得很緊;就是劉經理也常對二和說,這喜事應該早辦,為的是丁老太雙目不明,好有個人伺候著。 在這種情形之下,二和是不能不趕辦喜事了,在一個月之內,二和靠了劉經理送的那二百塊錢,又在別的所在,移挪了一二百塊錢,趁著錢方便,賃了小四合院的三間北屋,佈置起新屋來,在公司裏服務的人,看到二和是劉經理所提拔的人,這喜事又是劉經理一手促成的,大家全都湊趣送份子。二和索性大做一下,到了吉期,借著飯莊子,辦起喜事來。 到了這日,酒闌燈燦,二和也就借著劉經理的汽車,把新娘送回家去。新房裏擺設著丁老太傳授下來的那張銅床,配了幾張新的桌椅,同一架衣櫥,一隻梳粧檯,居然也是中等人家的佈置了。四方的桌上,放一架座鐘,兩隻花瓶子,桌沿上一對白銅燭臺,貼著紅紙剪的喜字。那燭臺上面,正火苗抽著三四寸高,點了一對花燭。桌子左手,一把杏黃色的靠背椅子上,身體半側的,坐著那位新娘。新娘身上,穿了一件水紅綢子的旗袍,微燙著起了雲卷的頭髮,在鬢邊倒插了一枝海棠花,又是一朵紅絨剪的小喜字。看她豐潤臉腮上,泛出了兩圈紅暈,那眼珠黑白分明的,不對人望著,只看了對過衣櫥子上鏡子的下層。那花燭上的火焰,在她側面照著,更照著她臉上的紅暈,像出水荷花的顏色一般鮮豔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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