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夜深沉 | 上頁 下頁
第二十六回 絕路忘羞泥雲投骨肉 舊家隱恨禽獸咒衣冠(2)


  丁老太道:「你是要到老田那裡去嗎?昨天王傻子來,我就勸你去了。」

  二和道:「不是那件事,你想,咱們住這破屋子,是什麼人家?這張銅床放在這裡,不但是不相襯,人家看到,這也有些疑心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疑心什麼呢?反正不能說是偷來的吧?這東西根本沒法兒偷。我在你丁家一輩子,除了落下一個兒子,就是這樣一張銅床。你那意思,我知道,是讓我賣了它。當年買來的時候,北京還沒有呢,是由香港運來的,真值好幾百塊錢。如今要賣掉,恐怕十塊錢也值不上。賣了它的錢,在家裡吃個十天半月,也就完了。救不了窮,一件紀念的東西卻沒有了。那何苦?」

  二和道:「救窮是不行,救急是行的。現在我生意不大好,您又病了,每天都過三十晚。若是把床賣了,多湊合幾個本錢,我也好配一副擔子挑著,多賣兩樣東西,也許比現在活動,您要吃點什麼補的,也可以買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你有你的想法,我也有我的想法。這張床是我同你父親共有的,只有這張床能替我同你父親作紀念。我每天無論怎樣的苦,晚上睡到床上,碰了這床柱子響,我就恍然在二十多年前,還過著那快活的日子一樣。我只憑了這一點兒夢想,當了我一點安慰。沒有床,我每天晚上就連一點夢想也沒有了,你忍心嗎?再說,我還有一點癡想,等你好一點,你娶親的時候,把這張床讓給你們夫妻睡。那時我雖聽不到床響,但是我有了別的事情安慰我,我也用不著夢想來安慰了。」

  二和道:「這樣說,我們就窮得要飯,也要留著這張床嗎?」

  丁老太道:「你二十多歲的小夥子,也能跑,也能挑,總也不至於走上那一條路吧?」

  二和道:「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。丁家人雖然一敗塗地,能過日子的,不是沒有。我明天到他們家裡去看看。無論怎麼著,說起來我們總是骨肉之親。」

  丁老太突然站了起來,倒不問他的兒子是不是坐在正對面,卻連連地將手搖了幾搖道:「這話再也休提。他們那班人,若是有萬分之一的良心,也不讓我們吃這樣的大苦。我早就說過了,要飯吃,拿著棍子,走遠些。」

  二和道:「這話不是這樣說,老田是朋友,鬧過彆扭呢,你還教我去找他;找自己人,丟臉是丟在自己人面前,為什麼不讓我去呢?」

  丁老太道:「聽你這話,好像是很有理,你把當日分手的時候,他們那一分刻薄的情形想想,也就知道我攔著你是大有原因的。」

  二和扶著他母親坐下,低低地道:「我自然可以聽您的,我今天出去慢慢的想法罷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你要是個好孩子,你就得聽我的辦法。覺著田家大嫂子和她二姑娘,到底是好人。」

  二和聽了他母親的話,也只有默然。

  丁老太昂著頭,皺了眉頭子,凝了神一會,問道:「二和,你在幹嗎啦?」

  二和正是偏過頭去,望了桌上放著自己那個販賣花生的筐子,便道:「我沒有作什麼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我沒聽到你幹嗎的一點響聲,我猜著你又是坐在這兒發愣。我告訴你,年輕小夥子,別這樣傻頭傻腦的,早點去販貨作生意罷。」

  二和站起來,伸手到牆洞子裡去,掏出自己的那個大布褡包,摸出裡面的錢,來計數一下。連銅子和毛錢票銅子票統同在內,不到半元錢。將這些錢全托在手心裡顛了兩顛,將眼睛注視著,正有一口氣要歎出來,卻又忍回去了。因笑道:「媽,我可不能預備什麼,這就走了。回頭我叫二葷鋪裡給你送一碗麵條子來罷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家裡不還有冷饅頭嗎?你交給我,讓我摸索了烤著吃。」

  二和道:「上次你烤饅頭,就燙過一回手,還要說這個呢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你不是說今天本錢不夠嗎?」

  二和將手上托的錢,又顛了兩顛,連說夠了。說是如此說了,可是眼眶裡兩汪眼淚水不由他作主,已是直滾下來。自掀了一片衣襟,將眼淚擦乾了,然後站著呆了一呆,向丁老太道:「媽,我走了,也許趕回來吃中飯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你放心去作你的生意,不用惦記著我。」

  二和一步兩回頭的對他娘望望,直到院子裡去,還回轉頭來對著裡面看。

  到了街上,右手胳膊挽了籮筐子,左手托住那一掌銅子,將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夾住了向上提拔,心裡只管想著,要找個什麼法子,才能夠發財呢。自己是兩塊三塊,不能救窮;十塊八塊,以至幾十塊,這錢又從哪裡來?竊盜是自己決不幹的。路上撿一張五百元的支票,倒是可以到銀行裡去兌現,然而這個樣子到銀行裡去,人家不會疑心這支票的來路嗎?正這樣想著,耳朵裡可聽到叮叮噹當的響聲,回頭看時,正是一爿煙紙店裡,掌櫃的在數著洋錢,遠遠看去,人家櫃檯上,放著一大截雪白的小圓餅。自己忽然一頓腳,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決計去碰著試試瞧。」

  這就隨了這句語,向一條不大願意走的路上走去。

  到了那個目的地,卻是兩扇朱漆門,上面釘好了白銅環。雖然不怎樣的偉大,可是在白粉牆當中,挖著一個長方形的門樓,門框邊有兩個小石鼓,也就透著這人家不咋平常。二和搶上前去,就要敲門環,但是一面看這紅漆木框上,並沒有丁宅的白銅牌宅名。記得一年前由此經過,還有那宅名牌子的,這就不敢打門,向後退了兩步。

  在這門斜對過,有一條橫胡同,那裡停放著幾輛人力車。見車夫坐在車踏板上閒話,便迎上前笑問道:「勞駕,請問那紅門裡面,是丁家嗎?」一位壯年的車夫,臉上帶了輕薄的樣子,將臉一擺道:「不,這夥兒人家不姓丁。」

  二和不由得愣著了一下,問道:「什麼,搬了家了?」

  那車夫笑道:「沒搬家,就是不姓丁。」

  二和道:「這是什麼話?」

  這時,有一位年老的車夫,長一臉的斑白兜腮鬍子,手上捏了一個大燒餅,向嘴裡送著咀嚼,這就迎到二和面前,偏了頭向他臉上望著,微笑道:「您是四爺吧?」

  二和向後退了兩步,歎口氣道:「唉,一言難盡,你怎麼認識我?請不要這樣稱呼。」

  那老車夫道:「我在這地方拉車有廿年了,這些宅門裡的事,我大概全知道。」

  二和道:「剛才這位大哥說,這裡現在不姓丁了,這話怎麼講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