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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回 絕路忘羞泥雲投骨肉 舊家隱恨禽獸咒衣冠(1)


  丁二和今天來探月容,只愁著自己鬧得太寒磣了,她見了會不高興,真想不到跑來會撲了個空,十分地懊喪。當他歎過那口氣之後,王傻子就問道:「你這是怎麼啦,埋怨我帶你白跑了一趟嗎?這沒有甚麼,她到田大嫂子家裡去談過,她的下落,田大嫂子所知道的總比我們所知道的多。明天你問問她去。」

  丁二和道:「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?我和老田鬧過彆扭,你是知道的。現在教我到他家裡去,不是找上門去碰釘子嗎?」

  王傻子道:「老二,不是我說你,這是你的脾氣不好。在外面交朋友,遇事總要容忍一點兒,其實老田是個本分人,說不定有時會鬧上一點傻勁,可是過個一半天,他就全忘了。事後他知道你搬家,是為了他幾句話氣走的,他直過意不去。你去打聽月容的下落,那還在其次,我說托他替你在公司裡找一份事的話,那可更要緊,我瞧你這份小買賣,簡直不夠嚼穀,你也該早打主意。再說,你們老太太,到底有了年紀了,又是個殘疾,你只讓老人家趕夜市,這不是玩意,有一天不小心,車兒馬兒的撞著了,你可後悔不轉來。」

  二和手挽了那個花生筐子,只是跟了王傻子走,一面唧唧咕咕地談話。王傻子是挑了擔子向回家的路上走,二和也就跟著他走。跟走了一截路,二和猛可的省悟過來,便站住了腳道:「大哥明兒見罷,我糊裡糊塗地跟著你走,多走了不少冤枉路。」

  王傻子道:「你就同我一塊兒到老田那裡去罷,大家一見面,把話說開了,什麼隙都沒有了,免得你一個人去,又怪不好意思的。」

  二和道:「今天去,明天去,那都沒什麼關係。只是我家老太太,她趕夜市去了,我要去接她回來。」

  王傻子道:「這不結了,你為了家境貧寒,才讓老太太去上夜市作生意,你要有了事兒,就別讓老太太在街上抛頭露面了。」

  二和歎口氣搖了兩搖頭道:「一個人要走起運來,那是關起大門也抵擋不住的。反過來,一個人要倒黴,也是關門所抵擋不住的。萬想不到,搬家不到一個月,那匹結實的馬,會一病就死了。自己一生氣,又病了半個月,落到了這步田地。我假使有一線辦法,我不會讓我的瞎子老娘出去作小生意。」

  王傻子道:「你們老爺子作過這樣的大官,到你們手上,怎麼會窮得這樣一塌糊塗,說起來,真是鬼也不能相信。」

  二和搖搖頭道:「別提了,大街上背起歷史來怪寒磣的。明兒見著說罷。」

  回轉身來自向珠市口走,因為今天的夜市,又改向珠市口了。

  王傻子在後面站住了,提高了嗓子直嚷,明天必得來,二和也沒答話。一鼓勁兒跑到夜市上,見自己母親,靠了一根電杆站住,舉了手上的紙花,直嚷賤賣賤賣。二和老遠的叫了一聲媽,走到面前問道:「你怎麼不在那當坊門口石頭上坐著?這地方來往全是人,讓人撞一下子,真找不著一個人扶你起來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今天買賣不好,我想也許是坐的地方太背了,所以請了這裡擺攤子的大哥,把我牽到這裡來站著。」

  二和道:「沒有生意就算了,咱們回去罷,明天的伙食錢,大概是夠了。」

  丁老太兩腿,也站得有些疼痛了,就依了二和的話,扶了他的肩膀,慢慢兒地走了回家。

  到家以後,這兩條腿更是站立不起來,坐在床上,就躺了下去,在躺下去的時候,又隨著哼了一聲。二和正點著屋子裡的燈,撥開白爐子上的火蓋,將一壺水放在上面。把水煮開了,在花生筐子裡,找出幾個報紙包的冷鏝頭,也放在爐口上烤著,自己搬了一張矮凳子,正對了爐子向火,以便等著饅頭烤熱。無意之中,又聽到哼了一聲,回轉頭來看時,卻見母親躺在疊的被服上,緊閉了雙眼,側了臉子在那裡睡。因問道:「媽,您怎麼啦?剛才聽到您哼了一聲,我忙著茶水,沒有理會。現在又聽到您哼了一聲了。」

  丁老太迷迷糊糊的答應了一聲「哼」,抬起一隻手來,有一下沒一下的,捶著自己的腿。但是只捶了三四下,她也不捶了。二和走到她身邊來,手按了床沿,俯著身體向她臉上望了道:「媽,怎麼樣,您身體不大好嗎?」

  丁老太微微的哼了一聲,還是緊緊地閉著雙目。二和伸手在她額角上撫摸了一下,覺得還是很燙手心的,不由得怔了一怔。

  然後再坐到矮凳上去,看看這一間小屋子裡,正面放一張銅床,四周堆了破桌子爛板凳。兩隻破箱子,索性放在銅床裡面,真有些不相襯。等水開了,對一壺茶,左手取了饅頭嚼,右手握了茶壺柄,將嘴對了茶壺嘴子吸著,兩眼不住的對屋子四周去打量。在這時候,便看到門框上懸了自己父親的一張武裝相片。在那相片上瞪了兩眼看人的時候,顯見得他對於坐在這裡的窮苦兒子,有了深切的注意。也不知是何緣故,仿佛身上連打了兩個冷戰。

  熱茶饅頭吃喝足了,又走到床面前,伸手撫摸了老娘額角一下,覺得頭皮子更是發熱。在她那兩個高撐起來的顴骨上,還微微透出兩團紅暈呢。於是輕輕地和丁老太脫去了鞋子,將她扶著直睡過來,牽了被條,輕輕兒的在她身上蓋著。丁老太竟是睡得十分沉熟,憑他這樣的佈置,全不知道。

  二和皺了眉頭,環抱著兩隻手臂,怔怔的對床上望著,但是丁老太只是鼻子裡呼吸有聲,仰面睡著,什麼也不知道。二和看這情形,頗是不好,哪裡睡得著,和了衣服,在外邊小木架床上,牽了小被條子將下半身蓋了。一晚上起來好幾回,丁老太始終是睡了不曾醒。二和是提心吊膽的,直到天亮方才安睡。

  等自己醒過來時,丁老太卻坐在裡面屋子裡椅子上。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摸到了一串佛珠,兩手放在懷裡,只管捏著捏著,低了頭,嘴唇皮有些顫動。便一個翻身坐起來,瞪了眼問道:「媽,您好了嗎?怎麼坐起來了?」

  丁老太道:「昨晚上我是累了,要是就這樣病下去,你還受得了嗎?」

  二和道:「病要來了,那倒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,總是要來的。」

  丁老太歎口氣道:「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,我娘兒倆到了現在,手糊口吃,也就去死不遠了,老天爺再要用病來磨咱們,也就透著太狠心一點兒了。」

  二和先且不說話,把水火各事都預備得清楚了,就端了一碗熱茶,給丁老太喝,自己在她當面椅子上坐。

  丁老太道:「你該早點上街去了,今天我是出去不了的。」

  二和道:「媽,我跟您商量一件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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