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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遍市訪佳人佯狂走馬 移家奉老母繾綣分羹(3)


  剛只說完了這話,自己可又轉念著:馬老了,我還知道念它一聲,家裡有個瞎子老娘,我倒可以扔下來成天的不管嗎?雖然說拜託了田大嫂子,給她一碗面吃,那田大嫂子是院鄰,她要不管,也沒法子。如此想著,才騎馬回家。

  秋末冬初的日子,天氣很短,家裡已亮上燈了,丁老太在外屋子裡坐著,聽到腳步聲,便問道:「二和,你一早騎了馬出去,車子扔在家裡,這是幹什麼?」

  二和進屋來,見桌子乾乾淨淨的,問道:「媽,你沒吃飯嗎?」

  丁老太道:「田家姑嫂兩個,在我們家裡坐了一天,作飯我吃了。剛才是田大哥回家了,她才出去。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。」

  二和道:「你吃了就得。別提了,月容到底是跑了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跑了就跑了罷。孩子,咱們現在是窮人,癩蛤蟆別想吃那天鵝肉。當然咱們有錢有勢的時候,別說是這樣一個賣唱的姑娘,就是多少有錢的大小姐,都眼巴巴的想擠進咱們的大門,只是擠不進來。咱們既是窮人,就心眼落在窮人身上,這些榮華富貴時代的事情,我們就不必去想了。」

  二和也沒作聲,自到院子裡去拌馬料,然後燒水洗過手臉。聽到胡同裡有吆喚著賣硬餑餑的,出去買了幾個硬餑餑,坐在燈下咀嚼著。

  丁老太坐在那裡還不曾動,這就問他道:「孩子,你明天還是去……」

  二和搶著道:「當然我明天還是去幹我的買賣。以前我不認識這麼一個楊月容,我也不是一樣過日子嗎?媽,你放心得了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這很不算什麼。我見過的事就多了,多少再生父母的恩人,也變了冤家對頭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你不用多心了。從這時候起,咱們別再提這件事了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你口裡不提沒關係,你心裡頭還是會想著的呀。」

  二和道:「我想著幹什麼!把她想回來嗎?」

  丁老太聽他這樣說著,也就算了。二和因怕母親不放心,把院門關了,扶著母親進了房,也就跟著上炕。上炕以後,睡得很穩,連身也不翻,這表示絕對無所用心於其間了。

  到了次日,他照往常一樣,很早地起來,攏煤爐子燒水,喂馬料,擦抹馬車。丁老太起床了,伺候過了茶水,買了一套油條燒餅,請母親吃過,套好了馬車,就奔東車站,趕九點半鐘到站的那一趟火車。到了車站外停車的所在,還沒有攏住韁繩呢,一個同行的迎上前來,笑道:「丁老二,你昨天幹嗎一天沒來?」

  二和道:「有事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有什麼事?王傻子告訴我,你找楊月容去了。據我看,你大概沒找著。其實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」

  二和道:「你瞎扯,你知道?」

  那人道:「怎麼不知道?她昨天同人坐汽車到湯山洗澡去的。這車子是飛龍汽車行的。從前飛龍家也有馬車你是知道的,我在他家混過兩三年呢……」

  二和道:「你說這些幹什麼?我問你,在哪裡瞧見她?」

  那人笑道:「飛龍家掌櫃的對我說,唱戲的小姐,只要臉子長得好些,准有人捧。那個楊月容,才唱戲幾天,就有人帶她到行裡來租車子,坐著逛湯山去了。不信你去問。」

  二和道:「那我是得去問。」

  只這一句,帶過馬頭,趕了車子,就向飛龍汽車行來。

  向櫃上一打聽,果有這件事,只知道那租車人姓宋,住在哪裡不知道。汽車回城的時候,他們是在東安市場門口下的車。二和也不多考量,立刻又把馬車趕了回去。到家以後,見田氏姑嫂在自己屋子裡,說一句我忙著啦,有話回來說,於是卸下了車把,套上馬鞍子,自己在院子裡,就跳上馬背,兩腿一夾,抖著馬韁繩就走。田大嫂手上拿了一柄鐵勺追到外面來,叫道:「丁老二,你瘋啦,整日的這樣馬不停蹄,飯也不吃,水也不喝,你又要上哪兒?」

  二和已出了大門幾丈遠,回頭來道:「我到湯山腳下去一趟,下午回來。就跑這一趟了。」說著,韁繩一攏,馬就跑了。

  田大嫂站在大門外,倒發了一陣子呆,然後望著二和的去路,搖了兩搖頭,歎了兩口氣,這就緩緩走進屋子裡頭來。她妹妹二姑娘,將一塊面板,放在桌子上,高卷了兩隻袖子,露出圓藕似的兩隻胳膊,在面板上搓著麵條子,額頭上是微微透著粉汗。便笑道:「大嫂子,你張口就罵人。」

  田大嫂道:「我幹嗎不罵他?我是他的大嫂子。你瞧,趕了馬車出去找一陣子,又騎了馬出去了,這樣不分日夜的找那小東西,家都不要了。有道是婊子無情……」

  二姑娘瞪了她一眼道:「人家也不是你親叔子、親兄弟,你這樣夾槍帶棒亂罵!」

  田大嫂歇了口氣道:「我就是看不慣。」

  她說著話,就用鐵勺子去和弄鍋裡的面鹵。

  原來丁老太上了歲數,有些怕冷,她們把爐子搬到屋子裡去作飯,也好就在一處說話。丁老太坐在桌邊矮椅子上,鼻尖嗅了兩嗅,笑道:「大嫂子,你真大請客了啦。都預備了些什麼打鹵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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