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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難遏少年心秋波暗逗 不忘前日約雨夜還來(2)


  小芬與月容相距不遠,場面上又打著傢伙,她低著聲音說話,卻不會讓別人聽到。月容紅了臉道:「我夠不上那資格。」

  只說了這句,把頭都要低到懷裡去,那兩塊臉腮上的紅暈,差不多紅到頸脖子上去。小芬笑道:「沒出息,這要什麼緊,唱戲的人,誰沒有人捧呀?沒人捧還想紅嗎?只說這麼一句話,也犯不上羞到這個樣兒。」

  月容一扭頭道:「時候到啦,該去扮戲了。」

  小芬在坎肩袋裡,摸出金表看看,這才依了她的話,去扮戲。

  《寶蓮燈》這齣戲,是老生在臺上唱過一場之後,青衣才唱了出臺的。李小芬在臺上唱的時候,月容是在上場門後,門簾子裡聽著的,雖然也有兩陣好聲,不十分熱鬧。到門簾一掀,自己走出來的時來,便是鼓掌聲與喊好聲,一齊同發,而好聲最烈的所在,就是第三四排裡。月容得著這樣熱烈的彩聲,想起小芬的話,大概是不錯,情不自禁的,就向那東邊犄角上飛了一眼,意思是要偵察這些人,哪一個鼓掌最有勁。不料這竟是有電流同樣的效率,待她的眼珠,由池子東邊,轉到臺上本身來以後,那邊就轟雷似的叫將起來。

  在後臺的楊五爺也就趕快的走到上場門,掀開了一條門簾縫,悄悄的就向外面看了來,月容偶然一回頭看到,自己就加了一番鎮定,把全副精神,都貫注到戲上,儘管那東犄角好聲震天,自己也不再去偷看。到了自己要回後臺了,這齣戲算是累了過去,無需慎重。當那劉彥昌正拉著兒子秋兒,要向秦府去償命,月容拖了孩子跑在台板上向台裡走,正對東犄角有一個亮相,卻看到那個少年正瞪了兩眼,向自己望著,巴掌是雙雙的放在胸前,極力的在拍。同時也就看到他那左右前後,全是些二十上下的少年。

  到了後臺,小芬兩手取下臉上掛的鬍子,第一句話就笑著問道:「我說的怎麼樣?那些人全是捧你的吧?」

  月容微笑道:「理他幹什麼!他們是瞎起哄。」一位扮小丑的宋小五,正由面前經過,她打了粉白鼻子,眼睛上花了許多魚尾紋,嘴唇上還畫了一道黑線,偏了頭兩顆烏眼珠,在白粉裡轉著,向月容望了笑道:「小姑娘,你知道什麼?捧角的人,就是起哄,哄起就是捧角呀。」

  她身穿了一件黃布衫子,由大袖子裡伸出一隻黃瘦的手來,在她肩上連進的拍了兩下,笑道:「抖起來別忘了我。」

  月容笑道:「宋大姐,幹嗎拿我們小可憐兒來開心。」

  宋小五笑道:「別叫我宋大姐,叫叫宋大爺罷,好孩子,你要學會了這一手,你准能發財。那位宋大爺,真是一位大爺,我聽說,他家在上海開銀行的,有的是子兒。」

  楊五爺背了兩手,正慢慢地踱了過來,將眼睛瞪著道:「小五,你幹嗎和她小孩子要貧嘴。憑我楊五爺的面子,你不攜帶攜帶她,也就罷了,還當著這些人開玩笑呢!」

  小五伸了一伸舌頭自走了。

  楊五爺對月容道:「今天這出《寶蓮燈》,你總算沒砸,還有一兩處小毛病,回家我同你說一說,下次改過來就是了,你去卸裝罷,我有點兒事,暫不回家,不等你了,行頭你自己帶回去。」

  月容只管答應是,想把今天所遇到的事告訴他,他已經轉身走開了。她覺得那些人,也不會老釘著的,自去卸裝洗臉,想到同丁老太有約會的,晚半天還要去,自己提了個行頭包袱,匆匆地走出戲館子來。

  門口停著的人力車,見她拿有一個包袱,車錢又要得多些。她不服這口氣,提起包袱,只管走著,走過四五家店面,就遇到那個姓宋的,另同著兩個青年,站在一家大店鋪的門口。這本來是捧角家的常態,在戲館子附近站著,等候所捧的角兒出來,俗名叫做排班。月容因為讓街上的車子,緊挨著店鋪的屋簷下走,正是在那人面前挨身而過,因之低頭走過去,只當沒有看見。不過在沒有到他身邊的時候,怕他們不肯讓路,曾很快的轉著眼睛,在他身上瞟了一下。他們雖是排班,倒還正正經經地站著,並沒有什麼舉動。等她走過去了,就一周在後面跟著彼此問答,聽到那姓宋的少年道:「星期一晚上,楊老闆《賀後罵殿》,還是初露,我們多邀幾個人來捧場,好不好?」

  那其餘兩個人道:「一定來,一定來!而且還要表示出來,咱們是為楊老闆來的,那才有勁。」

  月容雖覺得他們的話,是故意傳送過來的,但那些話並沒有惡意,因之還不急於要坐車,只管在大街人行道上走著,聽他們所說的結果。

  走盡了一條大街,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少些,月容不聽到身後有什麼閒言閒語了,這才將包袱放在人家店鋪外的階沿石上,站定了,透過一口氣,回轉頭來看了一看,就在這時,倒嚇了一跳。那姓宋的笑嘻嘻地,站在面前,相距還不到三尺遠。他因月容回轉頭來,就抬上手扶著帽邊沿,深深地點了一個頭笑道:「楊老闆,你提不動了吧?我給你提一截路,好不好?」

  月容看他同路的二位,已是不見,本待要笑出來,卻極力的板住了面孔,微搖著頭道:「不用勞駕。」

  那少年笑道:「我反正知道楊老闆府上的,你還怕雇車漏了消息嗎?」

  月容看看他這嬉皮賴臉的樣子,只是微欠了身子,向人發笑,說話之間,已是向前走來了大半步。所幸身後這店鋪,是家大綢緞莊,在櫃檯外,還套了一所大玻璃珊的穿堂,要不然,這些話,讓他們店夥聽到怪難為情的。因之兩道眉毛頭子皺了皺,大聲叫著車子,就用這種聲音,來鎮懾那人,而且把眼睛向他瞪著。他微笑道:「別急,我不送得啦。你記著,後天晚上,我要特別捧場,那一天要賞面子,對我們叫好的朋友,打個『回電』,這沒有什麼,哪個唱紅了的人,沒有這樣一手?叫人捧場,能讓人家白白的捧場嗎?」

  月容沒有理他,依然繼續的叫車子,就在這個時候,有一輛車子拖過來,她還是不講價錢,跳上車去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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