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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一鳴驚人觀場皆大悅 十年待字倚榻獨清談(3)


  二和道:「這個我也知道,我倒不是為了替你省那幾個車錢,我覺得接著你回家,一路走著聊聊天,很有個意思,不知不覺的就到了家了。將來你成了名角兒,我不趕馬車了,給你當跟包的去。」

  月容道:「二哥,你幹嗎這樣損人,我真要有那麼一天,我能夠不報你的大恩嗎?」

  二和道:「我倒不要你報我的大恩,我對你,也談不上什麼恩,不過這一份兒誠心罷了。你要念我這一點誠意,你就讓我每天接你一趟。這又不瞞著人的,跟五爺也說過了。」

  月容笑道:「並不是為了這個。後臺那些人,見你這幾晚全在後臺門外等著我,全問我你是什麼人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你就說是你二哥得了,要什麼緊!」

  月容將上牙咬了下嘴唇皮,把頭低著,答道:「我說是我表哥,他們還要老問,問得我怪不好意思的。」

  二和笑道:「你為什麼不說是二哥,要說是表哥呢?」

  月容搖搖頭道:「你也不像我二哥。」

  二和道:「這樣說,我倒像你表哥嗎?」

  月容不肯答覆這句話,扭轉身就向屋子裡跑著去了。

  二和笑道:「這事你不用放在心裡,從今晚上起,我在戲館子外面等著你。」

  月容在屋子裡找著取燈兒劈柴棒子,自向屋簷下擾爐子裡的火,二和又走到簷下來,笑道:「你說成不成罷。」

  月容道:「那更不好了,一來看到的人更多,二來颳風下雨呢?」

  二和道:「除非是怕看到的人更多,颳風下雨,那沒關係。」

  月容只格格地一笑,沒說什麼。這些話,可全讓在床上的丁老太太聽到了,因是只管睡早覺,沒有起來。二和吃了一點東西,趕馬車出去了。

  月容到屋子裡來掃地,丁老太就醒了,扶著床欄杆坐了起來,問道:「大姑娘,什麼時候了?」

  月容道:「今天可不早,我只管同二哥聊天,忘了進來,給您掃拾屋子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我有點頭昏,還得躺一會兒。」

  月容聽說,丟了手上的掃帚,搶著過來扶了她躺下,將兩個枕頭高高的墊著。丁老太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也是想不到,現在得著你這樣一個人伺候我。」

  月容道:「您是享過福的人,現在您就受委屈了。」

  丁老太道:「你在床沿上坐著,我慢慢的對你說。你說我是享過福的人不是?我現在想起來是更傷心,還不如以前不享福呢。」

  月容一面聽老太說話,一面端了一盆臉水進來,擰了一把手巾,遞給丁老太擦臉。丁老太道:「說起來慚愧,我是什麼也沒剩下,就只這一張銅床。以前我說,就在上面睡一輩子,現在有了你,把這張銅床送給你罷,大姑娘,你什麼時候是大喜的日子,這就是我一份賀禮了。」

  月容接過了老太手上的手巾子,望她的臉道:「您幹嗎說這話,我可憐是個孤人,好容易有了您這麼一位老太教訓著我,就是我的老娘一樣,總得伺候您十年八年的。」

  丁老太笑道:「孩子話。你今年也十六歲了,伺候我十年,你成了老閨女了。」

  月容又擰把毛巾來,交給她擦臉,老太身子向上伸了一伸,笑道:「我新鮮了,你坐下,咱們娘兒倆談談心。」

  月容接過手巾,把一隻瓦痰盂,先放到床前,然後把牙刷子漱口碗,全交給老太太。她漱完了口,月容把東西歸還了原處,才倒了一杯熱茶給丁老太,自己一挨身,在床沿上坐下。

  丁老太背靠了床欄幹,兩手捧了茶杯喝茶,因道:「若是真有你這樣一個人伺候我十年,我多麼舒服,我死也閉眼了。可是那不能夠的,日子太長了,你也該找個歸根落葉的地方,你不能一輩子靠你師傅。」

  月容在老太臉上看見了微笑,因道:「唱戲的姑娘,唱到二十多三十歲的,那就多著呢。我們這班子裡幾個角兒,全都三十挨邊,我伺候您十年,就老了嗎?而且我願意唱一輩子戲。」

  丁老太笑道:「姑娘,你年輕呢,現在你是一片天真,知道什麼?將來你大一點,就明白了。不過我同你相處這些日子,我是很喜歡你的。就是你二哥,那傻小子,倒是一片實心眼兒,往後呢,總也是你一個幫手。不過你唱紅了,可別忘了我娘兒倆。」

  老太說到這句話,嗓音可有點硬,她的雙目,雖是不能睜開,可是只瞧她臉上帶一點慘容,那月容就知道她心裡動了命苦的念頭。便道:「您放心,我說伺候您十年,一定伺候您十年。漫說唱不紅,就是唱紅了,還不是您同二哥把我提拔起來的嗎?」

  丁老太聽了這話,忽然有一種什麼感觸似的,一個轉身過來,就兩手同將月容的手握住,很久沒說出話來,她那感觸是很深很深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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