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一


  桂枝道:「大概是現在瞧報的人多了,報販子拿俏。若是拿了錢去,他不送報怎麼辦?」

  趙翁正掀起碟子裏一張烙餅,放在面前,筷子夾了大叉子豆芽韭菜在烙餅上,兩手將餅卷著,一把捏住向嘴裏塞著,好像是吃得很香。同時,就向江氏道:「咱們熬了小米粥嗎?」

  江氏道:「知道你喜歡喝這個,總是預備下的。桂枝,給你老爺子盛一碗來。」

  趙翁道:「親家太太,我不是早對你說過嗎?我家裏還有兩頃地,這輩子喝小米粥的錢,總是有的。你這麼一把年紀了,還能叫你和姑奶奶分開不成。乾脆,你也到我們家裏去住。我那莊屋雖不算大,比這屋子可強得多了。」

  江氏倒不料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,因道:「老爺子,你打算回保府老家去住嗎?」

  趙翁把那張烙餅已經吃下了。他把桂枝給他盛的一碗小米粥放在面前,將筷子慢慢地和弄著,眼光望了碗裏道:「我是早有這個意思的,我擱在心裏,可沒有和你提過。你想,我們住在這裏,除了出房錢,開門七件事,哪一項能夠不花錢。若回到保府,什麼全不花錢,省多了。我們住在北平,一來是為了我做生意,二來是就為著自強。現在我已不做買賣了。自強又到口外去了,咱們住在北平什麼意思?」

  桂枝道:「可是將來自強又調防回到這兒來了呢?」

  趙翁點點頭道:「當然這也顧慮得是,不過他們當軍人的,東西南北調防,哪裏不走。這不過是我一個計劃,將來再說吧。」

  說著,便端起碗來慢慢地喝著稀粥。江氏對於親家翁這個提議,倒沒有什麼感覺,只是桂枝在趙翁屢次看報發愁之後,忽然有了這個提議,好像是料著以後的生活有些變化。便看看公公的顏色,也是很平常,就沒有把話繼續的向下說。

  飯後,借著送洗臉水,將盆端到趙翁屋子裏去的時候,見趙翁斜靠了小條桌坐著,口角裏銜了旱煙袋,只管出神。在他手胳臂下,正壓住了兩張報紙,便道:「爸爸,你把報瞧過了嗎?」

  趙翁道:「瞧過了,我不知道扔到什麼地方去了。」

  桂枝雖是和他說著話,眼睛可看著他手臂下的那兩張報。老太爺倒明白了,手臂移開,將兩張報拿過來,在桌面上推移了一下,搖搖頭道:「沒有什麼可看的,過去好幾天的報了。」

  桂枝站著桌子角上,出了一會神,望著他笑道:「我可以拿去瞧瞧嗎?」

  趙翁口銜了旱煙袋,望了那報紙,做個沉吟的樣子。他已把眼光將那報頭邊的大題目看得清楚。一張報上是長城一帶情形緊張,一張報上是華北形勢或可好轉。他記得這題目裏面的新聞,也登載得很仿佛,這裏並沒有提到古北口。因點點頭道:「好吧,你拿去瞧吧。」

  桂枝將報紙拿到屋裏,就在燈下看著,倒也找不出什麼關於趙自強部隊的消息,看那報上日期,可是過去五六天的報,這消息是過去的事了。不過她也知道國家大事,都登載在頭兩條消息裏的,這消息說著長城一帶吃緊,古北口必定在內。古北口不就是長城的一個城門嗎?這是自強說過的,絕沒有錯。她捉摸了一陣,也猜不出所以然來。但是她在公公將當日的報藏起來,以及打算回保府鄉下去過日子的這兩點猜度著,料著消息是不大好的。

  心裏想了個計劃,次日上午,就拿了針線在堂屋裏做活計。裝成一個曬太陽的樣子,敞開了風門,端了一把小椅子,攔門坐著,上身坐在陰處,兩隻腳伸在太陽裏面。她低了頭只管做針線活,卻沒有顧到別的。趙翁坐在睡椅上,銜了旱煙袋,眼光四處巡望著,也沒有說什麼。翁媳兩人各自沉默地坐著,並沒有作聲。很久,趙翁才道:「你該活動活動,別一天到晚老坐著。」

  桂枝微笑了一笑,因道:「我就不愛動。爸爸,你說將來咱們要回到老家去,我倒想起一件事。鄉下粗活,我可全不會幹呀!」

  趙翁道:「鄉下不照樣地有大姑娘有少奶奶嗎?也用不著每個人都幹粗活呀!」

  桂枝道:「我們什麼時候走呢?」

  趙翁道:「我也就是有這麼一個計劃,哪天走,那還說不上。你看這時局,一天是比一天緊急。北平城大概也不是久戀之家吧?」

  他銜著旱煙袋,倒是很無意地說了出來的。桂枝這可抓著一個問話的機會了,將針線活抱在懷裏,眼望了趙翁道:「時局是不大好呵,報上登著長城一帶全吃緊。」

  趙翁銜著旱煙袋哼一聲,點了兩點頭。桂枝道:「自強很久沒有信回來,是不是部隊移防了呢?」

  趙翁道:「軍隊的行動,是難說的。我想這兩天也就快來信了。」

  桂枝望著他的臉色,見他的筋肉緊張一陣,好像是心裏受了一下打擊。她依然注視著這可憐的老人家,且不說什麼,再等他加以詳細的說明。趙翁不管旱煙袋裏面是否有煙火,在嘴唇皮裏吧吸了幾下,然後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你是很掛心時局的。不過到現在為止,還沒有什麼頂大的變化,我們也不必為這事太擔心,這是國家大事,光靠哪一個人著急,那是無用的。」

  桂枝微笑道:「我也得配呀!為國家事擔心?我只是要常常得著自強的信,我就什麼也不想了。」

  趙翁道:「這個我倒也想了。自強為人雖是十分忠厚,可是當了這多年的兵,在軍營裏行軍,可十分內行。我信得過他,不會吃人的虧。再說,他良心好,老天爺也得保佑他。」

  這幾句極不科學的安慰話,桂枝聽了,倒是很中聽,連連地點了幾下頭。同時,她心裏想著,該是報紙送到的時候了,等著趙翁出去拿報的時候,攔著門將報硬要下來,總可以知道報上說些什麼。不料這個猜法,卻是不准。趙翁在屋子裏吸著旱煙,喝喝茶,走出門去,也只在太陽地裏轉兩個圈子,又走進屋子了。桂枝知道老人家不願提,也就不提。

  從這天起,報也就不送來了。但是街坊來往,談話之間,時常提到時局不好。趙翁如在當面,就插嘴說:「在北平城裏住家,沒什麼關係。現在雖然不在北平建都,到底還是個京城呀。小日本若要鬧到京城來了,那還了得?政府對這件事一定有辦法的,咱們小百姓發愁什麼?」

  他說是這樣說了,可解答不了桂枝心裏那個難題。她只覺越等著要趙自強的消息,越是寂然無聞,心裏實在不能著實。懷孕到了六個月多了,肚子完全出了懷,生平初次的事,又不好意思出去見人。三天兩天的,就感到周身不舒服,非躺下不可。自己向來是能夠忍耐的,現在就覺得所見所聞,總是不如意,很可以讓人生氣。但家裏除了那個小林而外,一個是婆家公公,一個是娘家媽,根本不許可對之發脾氣。而且這兩位老人也十分可憐,不能再給他們難堪。那只有悶著吧。

  她母親江氏,可不知道她會擔心時局,總以為她懷孕在身,一切都是害喜的現象。江氏雖然很有幾歲年紀。可是她生平只生過兩胎,經驗並不豐富,為了解決這個問題,有一天下午,便把飽有經驗的鄰居劉家媽請來瞧瞧。這事是和趙翁說過的,他十分贊成。江氏引著劉家媽來了,他悄悄地就走出去了。在院子裏還故意地打了個招呼,道:「劉奶奶,你請坐一會,讓我們少奶奶代表著招待了。」

  他的話越說越遠,那不啻是告訴了她們,已不在院子裏了。

  劉家媽走進臥室門,首先看到桂枝挺出來的那個大肚子,這就笑著拉住她的手,對她臉上眉毛上眼角上,各端詳了一下。她穿的是件青布旗袍,腦後挽個長圓的小髻粑兒,還壓著蠶豆大的小紅花朵兒呢。那十足表示著一位變態的在旗老太太。她轉過身來,兩手扶著大腿,向江氏半蹲著,算行了個禮。笑道:「楊家大嬸兒,我先給你道喜。你家姑奶奶,是個宜男的像。過兩個月,你抱外孫子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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