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七四


  ▼第二十回 卜吉有期老人連日笑 鏟愁不盡舊雨封門居

  楊桂枝靠在枕上,臉上兀自帶著淚痕,母親和她一說話,她忽然之間,又露著牙齒笑了。江氏這倒有些納悶,究竟是傷心呢?還是高興呢?怎麼半哭半笑地躺著呢。她坐在炕對面一張椅子上,望了桂枝的臉,只管出神。桂枝道:「你瞧著我幹什麼?我臉上今天沒有多長一塊肉。」

  江氏道:「你瞧著吧,你一會子哭,一會子笑,這一會子好像又有些生氣,我真摸不著,你這是為了什麼原因。」

  桂枝道:「你瞧,好好的一個人,又不燒,又不冷,身體發軟,生起病來,心裏怎樣不煩惱?可是想起我這樣大的人,還忍不住生病,所以我又笑了。」

  江氏道:「你可病不得,說話喜期也就到了,自強要回家來完婚了,裏裏外外,全忙著我一個人,我可有些忙不過來呢。」

  桂枝的思想,雖然維新的許多,可是提到自己出閣的事,自己若是大張旗鼓地說著,那究竟有些不好意思。順手一掏,在枕頭下面,掏出了一本連環圖書的小說,兩手展開來,低了面孔看著。江氏看她那情形,雖不作聲,卻是很願意知道自強的行期,便道:「我的意思,倒不拘定什麼日期。可是自強寫信回來,總是有些不過意的樣子,倒是願意把喜期辦完了。他那意思,若是在喜峰口駐防日子長著的話,打算把家眷也接了去。我想口外的日子,怎樣也不如北平好。再說那裏又是駐兵的地方。」

  桂枝就搶著道:「那要什麼緊,生長在口外的人,那別過日子了。我現在倒願掉換一個地方住住,換個新鮮口味。」

  江氏道:「我們做上人的,有什麼話說,隨方就圓,到哪裏也可以住家。」

  江氏原想著桂枝是個傾心甘二爺這路斯文人的,對於趙自強這種軍人,總有些勉強。現在探聽她的口音,居然有肯同趙自強到口外去過日子,似乎不怎樣厭棄軍人。於是又接著說:「只要你們自己願意那樣辦,我們也就很歡喜呀。」

  桂枝耳朵聽了母親說話,手上就一頁一頁地向外翻展著。一小本圖書畫,共有幾頁?她隨便一翻就完了。翻完之後,沒有什麼可以借來搭訕的,於是放下書本子,微閉了眼睛,做個養神的樣子,依然伸了手,到枕頭下面去掏書本。她手上掏出了一樣東西,也不考慮,隨便的就舉起來看。一看之後,不由臉上一紅,立刻又向枕頭下面,塞了進去。江氏雖然坐在對面,卻是半偏了臉的,對於桂枝這種舉動,似乎看見,似乎也不看見,桂枝向母親那邊,斜著眼睛看了一看,只管把手上拿出來的東西,極力的向枕頭下面塞了去。江氏原先不注意,看到桂枝這種樣子,倒在她心裏擱上了一道痕跡,當時也不曾作聲,自收拾了屋子一番,倒了一碗熱茶,坐到一邊去喝著。

  約莫有一小時之久,在外面屋子裏,隔了門簾縫,向裏面張望了一下,只見桂枝半側了身子,眼睛簇擁著睫毛成了一條線,鼻子裏呼呼有聲,大概是睡熟了。於是悄悄地向屋子裏走了來,輕輕叫了兩聲姑娘。桂枝依然微微帶著鼾聲,卻並沒有答應。江氏見她不作聲,索興走到炕邊,兩手按了炕沿,向著她臉上叫了兩聲桂枝,她似乎聽見,又似乎不聽見,鼻子裏哼哼唧唧一陣,然後翻了一個身,又睡著了。

  江氏看這情形,料著她是睡熟了無疑,便不再問好歹了。就伸手到枕頭下面去探索著,看看究竟有什麼東西。手上感觸著有些異乎平常了,就一手捏定,完全掏了出來。見桂枝依然睡熟,就輕輕地放了大步,走到外面這間屋子裏來。再看手上的東西,是一本連環圖小說,幾張字紙,一張照片。照片上一個半身小影,認得清楚,乃是甘二爺。這影子年紀是越發年輕了,然而紙料卻變成了黃色,這分明不是現在的照片了。心裏這就想著,我倒不料這個丫頭,心裏還是惦記姓甘的。這照片不知道是以前送給丫頭的呢?也不知道是現在送給這丫頭的呢?若是以前送的,那還罷了,若是現在送的,這事讓趙家知道,那還了得?

  如此想著時,手上捧了照片,兩眼注視在上面,只管發了呆。許久的時候,她在俗話裏面,找出一句話來,把這問題解決了,就是女大不中留。看這個樣子,她丈夫從軍在外;她的意中人,雖是不常見面,可是他的家庭,就在斜對面,不要粗心大意的,惹出了什麼禍事。如此想著,將那相片和書本還給它塞到枕頭下面去。對於桂枝,依然是像平常一樣,裝成不知道有什麼心事。

  到了次日,到後院裏和趙翁閒談,說來說去,說到了趙自強身上。江氏道:「老太爺,我仔細想想,這姻事不應該再擱著了。我瞧著,你可以寫信和自強商量商量,若是抽得動身的話,就讓他在這不冷不熱的日子,請兩個禮拜的假,回來把這事辦了吧,老太爺,你瞧怎麼樣?」

  趙翁對於兒子的婚事,也許比兒子自身還著急,他總想把兒媳娶到家了,可以有幾種好處,第一,婚事不會變卦,第二,趙楊二家,可以實行合作。第三,可以早早地得著抱孫子的機會了。只是偷看她母女的態度,總有些愁眉苦臉的,兒子又遠在喜峰口防地裏,萬一和江氏開了口,兒子卻回來不了,失信於人,更加增一層罪過。反過來寫信告訴兒子,讓他請假回來,若是楊家母女不願,也是讓兒子下不了臺的事。所以在心裏儘管是願意,口裏卻是沒有法子把這層意思表示出來。現在江氏自動地提議了,這只要自己寫信去叫兒子就行,乃是單獨地應付一方面的事,這就好辦得多了。他總是那樣,坐在一張墊了舊褲子的籐椅上,口銜了旱煙袋,吸一口,噴一口,表示著他沉思待答的神氣,這次江氏坐在他對面椅子上,提到了這個問題的時候,他的手一拍,忽然站了起來,甩著他那蒼老的嗓子答道:「這就好極了。」

  他這句好極了,脫口而出,那根二尺長的旱煙袋,也就脫口而出,蔔篤一下響,落在地上,他這管旱煙袋,是個燒料嘴子,這樣地猛跌下去,就砸了一個粉碎,這位老人沒有伴侶,旱煙袋就是他惟一的伴侶,把煙袋嘴子砸了,這也無異打傷了他的伴侶,由江氏看來,這可是一件不幸的事情。但是趙翁對於這個,卻一點也不注意,還隨便地將旱煙袋放在茶兒上,依然向江氏道:「老太,我們的意思,不都是一樣嗎?兒子婚事,總望他早早地成就,做父母的趁此也就可以了卻一種心願了。你說吧,要怎樣辦喜事,我這就來記上。」

  趙翁說畢,他就在裏屋小桌上,將紙筆墨硯搬了出來,放在外面大桌子上,打開硯池,站在桌子邊就研起墨來。臉還朝了江氏笑道:「自然像自強這種人,舊式結婚,他是不肯的。就是你家大姑娘我想她也會喜歡文明結婚,第一是音樂隊合花馬車,共要五十元。多派一點,就是六十元吧。新娘子蒙頭紗,我們省儉就是賃吧,不用買了,反正只用那一會兒。我們家裏人錢少,當然是借飯莊子來辦。你看怎麼樣呢?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磨墨,現出那迫不及待的神氣。江氏僅僅只說了讓趙自強請假回來,其餘的千頭萬緒的事,一句還沒有提到,這老頭子就要開喜事賬單了。這些事情,自己實在也不曾想到,卻叫自己怎樣地回復呢?便答道:「這些事情都好辦,只要面子上過得去,咱們是愛親結親,那還有什麼可說的?」

  趙翁是一頭高興,聽了這話,臉上兩團喜氣洋洋的紅暈,立刻收了起來,淡淡地笑道:「這些事,總也是要辦的,遲早免不了商量。」

  他如此說著時,捏著在硯池擂的墨也就停止不動了。江氏一看,自己的話,未免對人家大為掃興,便笑道:「老太爺總這樣熱心,不像我們婦道拖泥帶水。你說的這話,你就托上吧。先托上也好,咱們想起一樣,就先托一樣,不到日子,什麼事都辦得全全備備了將來到了那日子,你可以放著心多喝兩杯喜酒。」

  老翁手摸了鬍子笑道:「我的意思,可不就是如此嗎?」

  說到這裏,他臉上又有點喜色了,慢慢地坐到桌子邊那張圓椅上去。然後提起筆來,就向硯臺去蘸墨。江氏看到這樣子,他已是非寫不可,索性向他湊趣著道:「我這邊是沒有什麼客的,老太爺是人情多,你自己估量著吧?要辦多少桌酒席呢?酒席是多少錢一桌的合適呢?」

  她接連地說出兩個問題,這又引起了趙翁的興致了,應當如何下請帖?酒席要用哪一等的,才覺過得去?這一撥動了他說話的機紐,竟是滔滔說個不絕。江氏吃過了午飯,十二點鐘就來了的,一直談到下午四點鐘,趙翁還是精神抖擻地主意層出不窮。後來還是老太爺的聽差小林進來說,大姑娘在屋子裏叫著呢。江氏想到自己姑娘,身體有些不舒服,也許今天下午又躺著了,於是就借了這個原因,躲開趙翁的話鋒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