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七三


  桂枝看到母親那種歡喜不過的樣子,自己怎好掃她的興致,也就微微地對她笑著。江氏進房收錢去了,桂枝依然在院子裏徘徊。恰是天上起一些魚鱗雲,將太陽的光,重重的遮住。空中陰沉沉的,再吹上兩陣微風,這現象更淒涼了。看到那凋萎的菊花,在盆裏搖擺著,決不定夏天擺石榴花那種景象了。(注:舊都人家,十有八九,院中必置盆景,殊不分貧富。花值亦廉,若接根菊花,一元可購三四十盆也。)桂枝賞玩了一會子,覺得身上涼颼颼的,就走回屋子裏面來。不料她在那個時候,只管看了菊花出神,卻忘了身上穿的是一件單薄的布夾衫,進得房來以後,再去找衣服加涼時,身上已經有些疲乏,慢慢地,頭腦有些昏昏的,竟是受了感冒了。

  一個人心裏煩悶到無可奈何的時候,就很有要睡覺的脾氣,既是身體不爽,那索興就上炕去躺下吧。她展開了褥被,把枕頭疊得高高的,將身子斜靠在上面,只把被斜蓋了下半截。臉半側著,眼睛也緩緩地合了縫。江氏在外面屋子裏做事呢,也不曾理會,半日的功夫,不聽到裏面屋子裏有一點動靜,心裏這就想著,這個孩子的性格,近來常是有些變動了。一個人不是在院子裏站著發愣,就是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撐了頭傻想,有時候自己歎著氣。會自言自語地,說出一句兩句話來。這都為著什麼?

  這個時候,許久不作聲,也許又是犯了她那個脾氣了。江氏如此想著,就伸頭由門簾子縫裏向裏一望,桂枝的臉,正是向著房門這邊躺了下去的,在簾子縫裏一張,卻看一個對著。只見她兩腮紅紅的,泛出兩大圓暈,眼睛眶子邊,正有兩行眼淚,向下面橫流著。江氏看到這種情形,倒嚇了一跳,什麼事委屈了她,倒哭起來了。江氏立刻將頭伸進簾子來,向桂枝問道:「姑娘,你這是怎麼啦?」

  桂枝正是把眼睛半睜半閉著,猛然聽到母親叫喚,才睜開眼來看著。同時臉上是冰涼的,也就知道是眼淚水洗在臉上,讓母親看到了。心裏這就想著,這一段心事,若是讓母親知道,那還了得?便皺著眉,微微地帶了笑容道:「我渾身不得勁,心裏難受,大概是招了涼了。」

  江氏站在炕面前,對她臉上,呆望了一陣,便道:「你真是小孩子了。招了涼,就蓋著被躺一會子吧,幹嗎還哭呢?」

  桂枝順手掏起一隻被角來,向眼睛揉著,便道:「誰哭了?我這是發燒燒出來的眼淚。」

  江氏見她笑了,雖是有些勉強的樣子,那究竟不能算是傷心的原故,也許她真是熬不住病,就流下淚了。這就問她道:「那就好好躺著吧,要不要熬點稀飯吃吃?」

  桂枝皺了眉道:「得啦!要是那麼著,那可就成了生病的樣子了。你別管我,讓我躺躺就是了。」

  說著,一個翻身,向裏邊睡去了。江氏看那情形,倒像是病得有些不耐煩,也就不來麻煩她了。桂枝原先躺下來的時候,不過是感覺到身體疲倦,現在在炕上躺了許久,倒反是其軟如棉,身都不願意翻了。昏沉沉的,這樣躺著到下午,身體果然也就安適著,一切苦惱都忘了。可是這是短時間的,約莫倒了下午七點鐘的時候,自己已是醒了過來。

  秋日天短,桌上那盞淡黃色的燈,已是明亮起來,用朦朧的睡眼看起來,恰是像夢境一般。江氏大概是到裏院和趙翁談話去了,前面院子裏,是一點聲音都沒有。但是聽久了,聲音也就跟著出來了,乃是半空裏的晚風,經過隔院的樹梢,刮得有些響。那風帶了樹葉子刮到地面上時,刷刷地響著,一個帶病的人,靠了那高高的枕頭,用這種聲音來安慰她,這自然是越發地難受了。

  她想到北平近郊,已經是這樣的淒涼了,像喜峰口這種地方,一定是更淒涼,這個時候,也許已經穿起皮襖來了。由喜峰口自然也就想到趙連長身上去。覺得他在那種地方,過的是什麼日子,寫信回來,總要將我家母女,好好地安慰一陣,用情也算是很專的。我既然是和他訂了婚,只有一心一意地望他得著勝利,早早回來完婚。自己心裏,還橫擱著一個甘積之做什麼?如此想著,覺得心裏舒適一點,就手扶了枕頭,打算坐起來。可是有了這個打算以後,半天半天,也坐不起來,自己竟是嘻嘻地笑了起來了。當她這樣笑的時候,正好江氏一腳踏了進來,只看她笑得周身肌肉顫動,這就定有原因。不過她先躺著還兀自流淚,現在她一個人又笑得這樣花枝招展,這一哭一笑,都是難猜的,也就奇怪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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