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店夥這才知道,原來人家是替自己整理桌子,這倒是自己錯怪了人了。於是帶了微笑,將咖啡杯子放在桌上,可是他那雙眼睛,依然對著他不住地偷看。積之見白糖塊罐子,放在桌子中間,於是用銅夾子,夾了一塊糖到杯子裏,又夾了一塊糖到杯子裏去,自己的一雙眼睛,卻射過糖罐子以外去。全身都麻木了,不知所云。偶然一低頭,卻看到咖啡杯子裏放的糖塊,已經伸出水外來,咖啡裏面放了這些個糖,卻應該甜到什麼程度哩?於是一看面前無人,就將杯子裏的糖塊,望外挑了出去。自己原是打算挑出來,放到托杯子的瓷碟子裏去的。兩隻眼睛,卻望到對面牆上一張點心價目表。

  及至把那價目表看完了更是糟透了,原來都把連渣滯汁的一些糖水,舀到一碟子雞蛋糕裏面去了。這真是糟糕,店夥來看到,不要說自己是發了神經病嗎?回頭一看,店夥並不在這裏,就冷不防的,將這碟子雞蛋糕往盂子裏一倒。他剛倒完畢,店夥也就來了。他心裏想著,這也是真快,他先是不吃東西,怎麼一會子工夫,就把一碟子雞蛋糕,吃了一個光。積之看到店夥向他注意,未免有點不好意思,匆匆地喝完了那杯咖啡,會了鈔,就起身出來。

  那個拉車的張三,把車子放在這裏,人卻不見了。積之念他是個賣苦力的人,總得等他來,給他的車錢,於是就站在大門口,徘徊著等他回來。不料等了許久,尚不見他回來,心裏想著,在街邊上傻站,也會引著人家疑心,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,不如在海甸街上,走著繞兩個圈圈,看看海甸街上最近的情形如何,回頭再來,大概也不晚,他於是信步所之的走了去。說也奇怪,他這兩條腿,不必得著他的命令,已經向楊家老姑娘的門口走來。

  原來的意思,以為不過走到那條街上看看,到了那條街上以後,他又想著,既然到了這裏,索興到楊家門口去看看也好。好在那大門口並不見有人,便是走過去,也不妨事,於是他半年來所羞著重過的楊家門首,竟是走到了。他們家那兩棵大柳樹,在屋頂上撐出兩重小青山,表現出這裏是春色很深。他的初意,或者也以為是桃花人面,看看空大門而已。及至剛走到那大門口時,在楊柳青青的樹蔭裏,恰好男男女女擁出來一大群人,其中有人穿黃色軍服的,和穿粉紅色長夾衣的,卻是分外地讓他注意。這就因為一個是趙自強,一個是楊桂枝。何況楊柳青青外,來一個淡紅衫的女子,十分刺激人,積之突然地看到,不免怔了一怔。因為桂枝除了身上那件粉紅色綢褂子而外,辮子已經剪了,頭髮今天也燙著堆雲式了。

  在頭髮周圍,就壓著一根紅色絲帶。臉上那是不消說,便是濃淡得宜的脂粉。在她左耳邊鬢髮之下,斜著倒插了一朵紅絨花。那活顯著是一個新娘子打扮。凡青年人看到新娘子,都是不免有一種欣悅的樣子的。可是這時積之看到了新娘子,卻好像是一支利箭,對胸穿了過來。當他這樣走著愣了的時候,這位楊老太太江氏,早就看到了。恐怕會鬧出什麼笑話來,三腳兩步的,搶到了積之面前,就向他笑道:「甘二爺你怎麼也知道了,今天是我們姑娘訂婚的日子。現在正要去照相啦。」

  積之雖然是發愣,那也不過兩分鐘的工夫,這個時候,他就早醒悟過來了,若在許多人面前,發出呆樣了,那豈不是一樁笑話?於是也就勉強撐出笑容來道:「這可是巧啦,居然讓我趕上了喜酒了。」

  趙自強也就早已看到了他,也搶上前兩步,和他握著手。積之遙撼著他的手道:「趙連長,我還不曾來謝謝你呢,蒙你的介紹,給我找了那樣一個有工可做,無氣可受的位置。今天我算來得巧,沒有什麼可恭賀的,祝你們白頭到老吧。」

  他口裏如此說著,眼睛已是遠遠地向桂枝的身上射了過去。桂枝雖然在大門裏面站著,她那一雙眼睛,又何嘗不是閃電似的,射到積之的身上。這時四目相射,桂枝另外嫁了一個人了,對於這位情場失意者,自不無有些愧對的意思,所以她雖十分的鎮靜著,然而心裏頭一陣陣地熱氣,依然向臉上烘托出來,不由得她不把頭低了下去。趙自強對於積之和桂枝的以往關係,在理想上,多少是知道一點的,這時看著他那副勉強發笑的臉色,心中也很是恍然,便將另一隻手拍了積之的肩膀道:「回頭我把事情辦完了,找個地方,咱們喝兩蠱。」

  他說著話,回頭看時,兩家賀喜的賓客,一大群人擁在身後,哪裏能容他站在這裏說笑話,只得向積之點了個頭道:「請到裏面坐坐,我一會兒就來。」

  說畢,他讓一班人,蜂擁著走了。除了初見積之一怔,然後微笑著點了一個頭而外,他並沒怎樣深切的去打招呼。積之眼望了這一群人,遙遙而去。心裏想著,我遲不來,早不來,趕上他們訂婚的日子跑了來,這真好像和他們道喜來了。我雖是不嫉妒,也沒有這樣大的雅量吧?在大門外怔怔站了一會,依然回到乳茶鋪門口,坐了張三的車子,向西直門去了。趙自強隨著一群人回來的時候,不見了他的蹤影,身上倒幹了一身汗,當然,也是不肯再問的了。

  今天趙楊兩家,都是充滿了洋洋的喜事,趙家的北面正屋子裏,兩三張方桌子,上面放滿了茶碗,煙捲盤,乾果碟子,地下是糖子包皮,瓜子殼花生殼也鋪滿了。屋子裏人聲喧嘩著,嘻笑著,空間是霧氣騰騰的。並不是真有霧,乃是賓客們抽煙噴出來的煙,塞滿了空間了。這邊楊家的三間小屋子,也是坐滿了女客,海甸這地方,究竟還要算是半鄉半市,所以婦女們,也就同樣的沾染著城市裏的新式化裝習氣,所以這所屋子裏,也就充滿了胭脂花粉香味。

  桂枝坐在自己一張炕上,一大群穿紅著紫的姑娘,和她談話說笑,當然她在這一段光陰裏,也是十分地陶醉了。平常辦喜事的人家,除了舉行尋常儀式之外,無非是吃煙賭錢,趙楊兩家,今天也不能例外。趙自強今天請了一整天的假,軍營裏一切的事情,都已置之腦後,只在家裏,陪著賓客打牌。有時借著周旋楊家來賓的機會,還要到前面院子裏去,稍坐一會,和桂枝談上一兩句話。所以他雖然是感到二十四分的忙碌,在這裏面依然不會減少他的樂趣。

  這一天他忙過去了,到了次日清晨六時,他就起床了。因為軍營裏的軍紀,規定了是要六點鐘以前回營的,所以也就不能不在六時以前起床。他匆匆忙忙地出了大門,就向西苑大營走來。這個時候,鄉下還沒有人力車子出來營業,他一個人走到曠野裏來,並不見什麼人行走,東方樹杪上,發現了一大片金黃色的雲彩,將那金黃色的光,平射到麥田裏來。那一尺長的麥苗,田野裏是互相接連著,猶如在大地上蓋了一床很厚的綠毯。北方路旁的柳樹,在這時正是發育得最茂盛的季節,偶然經過樹蔭,空氣流動著,似乎帶了一種微微的清香,送到人的鼻子裏來。人呼吸了這種空氣,精神上自然是感到了一種愉快,就是走起路來,也覺得有勁。

  趙自強在這個時候,一切都感著有興味,心想以後,結了婚,來往這西苑海甸的大道上,恐怕是更要頻繁,好在軍營去家是這樣近的,便是一天走上一次,那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又好在自己是個軍人,每日走幾裏路,這很不算一回事。而且以後由營裏回家去的時候,恐怕還得快快地走,因為我們那位可心的太太,那必是要在大門口站著望我回去的呢。他如此想著,不由得一個人笑起來了。他所走的這條路,也就是昨天甘積之所經過的一條路,在積之經過的時候,是很悵惘的過去,到了趙自強身上,便是很欣慰的回來了。

  當他到了西苑大營的時候,在暗裏頭,他的生活,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動,這個變動,是一輛藍篷銀灰車身的汽車,由城裏帶了來的。那汽車只在他回營後的兩分鐘,風馳電掣而來。車子上坐著一位黑胖而眼睛閃閃有光的漢子,那便是他們的師長孟晉。他雖是一個由講武堂出身的人物,但是由營連長一步步升到這個萬人之長的地位,在軍隊裏的閱歷,也給予了他對人接物,許許多多的技巧。他到了他的辦公室以後,就吩咐副官打電話把兩個旅長叫了來。第一旅王旅長,昨晚是歸宿的日子,還沒有回營,只是第二旅石旅長在這裏。不過五分鐘,他也就到了。行過禮後,他站在孟師長面前。

  孟晉將臉色沉了一沉,才用比平常說話較低的聲音告訴他道:「昨天晚上,我已經接到總司令的動員令。時局到了這種關鍵,恐怕是非打不可!我們為著先發制人起見,軍隊開出長城,到熱河去佈防。石旅長馬上準備一切。」

  石旅長只答應了兩聲是,並沒有說別的,就走了。在半小時以後,他也挨著次序,將他手下三個團長叫來告訴他們道:「幾天之內,我們的隊伍要移防,師長已經命令我們準備一切了,你們趕快準備著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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