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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▼第十六回 酸楚襟懷當前還祝福 倥傯戎馬暗裏突移軍

  當甘積之手按了桌子,正向外面看著去的時候,恰好有一個海甸拉人力車的熟車夫,由店門口拖了車子過去。積之忽然心裏一動,立刻就昂著頭向外面叫了一聲張三。那張三停了腳向裏望著道:「這不是甘二爺,你在哪兒發財呀?」

  積之會了酒飯賬,走了出來,向他道:「張三,我要進城去,你能夠拉我一趟嗎?」

  張三道:「有買賣為什麼不做,你就請上車吧。」

  積之道:「你也沒有說要多少錢。」

  張三道:「二爺的事,那有什麼不好說的,把你送去城裏,你賞給多少錢,就給多少錢,你給一個銅子兒,我也要。」

  積之聽他說得如此客氣,也就只好不說價錢就坐上車子去了。

  這張三正是一個喜歡說閒話的人,就拉著車子氣喘喘地問道:「二爺,好久沒見,你是在城裏頭發財吧?」

  積之笑道:「我不在城裏住,更也談不上發財。」

  張三道:「你不到海甸宅裏去嗎?」

  積之道:「那是我哥哥家裏,我不去。街坊都是以前的那個樣子吧?」

  張三道:「有點變動了,東頭李家,他們老爺子死了。你們隔壁的吳老三搬了家了,現時住著做買賣的。還是你現對門的楊家很好,現時搬了個連長來。他家那老姑娘,現在摩登了,也講個自由呢,和那個趙連長,講上自由戀愛了。哈哈!」

  說著失聲一笑。積之心裏撲通通的跳了幾下,沉住了氣問道:「什麼叫自由戀愛?我倒不懂。」

  張三道:「你別說笑話了,戀愛自由四個字,你都會不懂?說一句俗話吧,就是她自配才郎要嫁那個趙連長了。」

  積之雖然是對了張三的背坐著的,可是聽了他這話,也不由得臉上紅了一陣。默然了一會,然後問道:「你們拉車的人,停在什麼地方,就喜歡道論這個地方住家的人,你信口胡謅的吧?」

  張三聽了這話,有些不服氣,就站住了腳,回轉頭來向他望著道:「二爺,你不信,咱們繞著一點兒彎子走,在海甸街上走過去,也許咱們碰著那個好機會,就瞧見他倆在街上挽著手胳臂走路。」

  積之猛然地答道:「那也好。」

  於是兩個人都不說話,車子拉著飛跑,奔向海甸大街而去。積之坐在車上,眼見海甸的街市,快到眼前了,忽然用腳在車踏板上連連頓了幾下道:「別向前拉,別向前拉,我不到海甸去。」

  張三道:「拉到了這裏,不走海甸,可沒有路走。」

  他口裏如此說著,車子是照樣的向前拉。積之不能攔住他,又不好意思跳下車來,就在車上歎了兩口氣。張三心裏,倒有些奇怪,把他拉上海甸走一趟,這也是很平常的事,為什麼倒要心裏這樣不痛快。因之他將車子拉一截路,少不得又回頭向積之看上兩眼。積之深怕讓他看出了,自己有什麼吃醋的意味。於是笑道:「你要拉我到海甸去,我就讓你拉去吧。」

  張三笑道:「真的,我不冤你,他們兩個人要好著啦,常時手牽手的上乳茶鋪子裏去談心。不信,你到乳茶鋪裏去打聽打聽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我有那樣喜歡管閒事嗎?」

  張三笑著,也就把車子拉了飛跑到海甸街上來。

  積之自己心裏想著,總是曾在這海甸街上住過的人,就是坐了車子,在街上經過一趟,這也是極平常的事,又何必自難為情。就板住了面孔,由張三拉著。偶然一抬頭,就看到那家乳茶鋪屋簷下,懸了一條布市招,在空中飄蕩,門口放了木架子,上面架著一把大銅水壺。只看那壺嘴子裏,熱氣陣陣地向外噴著,便聯想到熱水沖藕粉的那種情形,就用腳在車板上連連踏了兩下道:「停下來,我進去吃點東西。」

  張三雖然將車子停下來了,可是他心裏也就想著,難道二爺肚子裏有銷食蟲,剛才他由飯館子裏出來的,怎麼這會子又要進去吃點心?可是乳茶鋪裏的店夥,已經笑著向積之表示歡迎了。他道:「嘿!二爺多時不見,在哪兒發財?」

  積之點著頭,走到一個散座邊坐了下來。店夥道:「二爺怎麼不到雅座裏去?雅座裏現在空著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你還記得我以前老上雅座。」

  店夥也微笑著點了一點頭。積之道:「你給我煮一杯熱熱的咖咖來喝,我吃了油膩的東西,肚子裏應當沖刷一下。」

  店夥道:「你在哪兒喝酒來著,我知道。」

  積之道:「這可怪了,我在哪裏吃酒,你會知道,你且說出來聽聽,看你說的對不對?」

  店夥道:「聽說楊家老姑娘,就在這幾天放大定,也許你是來賀喜的,你和他……她家老太太不壞。」

  這店夥把話剛說出口,就覺得這話有些冒昧,因之連抬著兩下肩膀就笑了一笑。積之雖覺得他的話近於冒昧,然而這是事實,有什麼法子可以否認,也就只好微微一笑,對付著過去就算了。店夥自到廚房裏去取咖啡,把這話扯開了。積之一人坐在散座上想著,不料趙連長真娶了桂枝,把我蒙在鼓裏了。這樣看起來,女子沒有一個不慕虛榮的。桂枝對我說,我為了飯碗,不敢得罪哥哥,認我是個勢利薰心的人。

  可是到了她自己呢,她就可以丟了患難朋友,去嫁現成的連長了。一個連長,也不過是起碼小軍官,這有什麼了不得。他想到了這裏,情不自禁地,捏了拳頭,就在桌上一捶。店夥正兩手捧了咖啡杯子,要向桌上放下來,聽到撲通一下響,將杯子裏的水濺蕩得滿瓷碟子。身子向後一縮,望著積之發了呆。積之自己,立刻也就省悟過來了。便笑道:「你們是新開不到一年的鋪子,為什麼這桌子,也是搖搖不定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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