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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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家媽將手上提的一串大小紙包舉高著看了一看,自己先笑了,就像這裏面有無數的話,非說不可一般。於是向江氏點了幾點頭道:「好的,我就是這樣,喜歡找兩個說得來的人,聊聊天兒。」 她說著,竟不待江氏在前面引路,已經走向大門裏邊來了。江氏將她引到屋子裏炕上坐下了,張羅著一陣茶煙,就問道:「劉家媽,你這樣大一包小一包的提著,是在城裏回來嗎?」 劉家媽又看了放在炕上的那些東西,就笑起來了。她道:「不,剛才我由甘家門口過身,那甘太太看見,一定把我叫了進去……」 她只說到這裏,江氏看看桂枝的臉,已經有些紅潮上臉了。這時就不由得心裏忐忑一陣,無論如何,心裏頭著說的話,卻是不能跟著向下去說的了。就攔住道:「你別提她了。那個人家是個勢利眼。」 江氏雖只說了這樣一句,可是這下面,自然有許多難言之隱。劉家媽哪裏會知道這一肚子難念的經,在她一番得意之下,依然繼續地道:「那甘太太為人也挺好的。她家有許多粗活(注:指縫衣制履而言),總是找我做。給錢還是不少。她家昨天請了客剩下些糕點和瓜子花生,她說了,若把這些東西都留著,恐怕會壞了,所以分給我吃一點。我倒不想吃,這些好糕點,孩子們哪裏吃過,所以我毫不客氣,就大一包小一包,提了這些回來。」 桂枝對於甘家現在是懷恨透了,不但是不願人家說甘家的好話,就是有人說到甘家的甘字,也有些不願聽。現在聽到劉家媽這一番話的趨向完全是贊成甘家的,越說是越讓自己生氣,便紅了臉道:「劉家媽,你倒以為人家給你東西,很大的人情呢,其實不過有錢的人家,不願把東西扔到穢土堆裏去,借著窮人的肚子來裝一裝罷了。我說,咱們窮人家,總得掙這一口氣,寧可餓死,也不吃人家剩的。」 江氏瞪了眼,望著她道:「我們老姑娘,就是這個脾氣,嘴快舌快的,不管這話能說不能說,總得說出來,譬如說罷。人家好心好意的給你一些吃的,無論你願意要不願意要,反正你在面子上,總得暫時收了下來。終不成甘太太給劉家媽東西,劉家媽倒摔到地下去。」 劉家媽被桂枝大刀闊斧的一陣說著,本來是有些不好意思。現在江氏搶著先和她解說了,這總算有了轉彎的地步。因就笑道:「還是我們老嫂子說的話不錯。你想我們窮人家,打算不看富貴人家一點顏色,那如何辦的到?」 江氏道:「要說端一點官排子呢,他們老爺,也許有一點。至於他們甘太太和我們一樣,都是房門裏的人,靠了人紅,跟了人黑,那還有什麼話說?」 如此的說起來,更是給了劉家媽一種轉彎的機會了,她以先看到積之常到這邊來的,想著她母女兩人,也許和甘積之的感情不錯,便道:「他們甘二爺是很好。」 江氏知道自己姑娘,受了積之的刺激最深,這句話更是要了她的命,這絕對不敢引起那些關係話來,就用鼻子哼了一聲。然而劉家媽對於這些原故,完全不知道,她高興起來了,卻把這話,繼續的向下說。她道:「聽說甘二爺在城裏頭已經有了事情,不和他哥哥做事了。」 桂枝紅了臉道:「劉家媽,你也不提這個人吧,我對於這個人,也是恨透了。你是不知道,有一天,我送活到他們家去,他們家把我轟了出來,我是個姑娘,又是窮人,有什麼法子對付人家,只好忍受了。所以一直到於今,提到了甘積之,我就腦袋痛。」 劉家媽一聽,原來是為此不滿意甘家,也就怪不得自己越說甘家,她就越是紅了臉了,這樣看來,自己知趣一點,還是少說話吧。當時也不敢多坐,談了幾句話,也就走了。 但是劉家媽之為人是與桂枝異趣的。她以為和有錢的人來往,是有面子的事,反正只有我占他的,沒有他占我的。而且她是一個年將衰暮的老婦人,甘家也並不討厭她去。所以自從她在桂枝家裏聽過這一番話之後,不到二十四小時,那些話,就完全傳到甘太太耳朵裏去了。甘太太聽了,不但不氣,心裏倒著實的痛快一陣。覺得自己反對積之和桂枝來往,有先見之明,知道桂枝是不能夠和她合作的。這個消息,不能不讓積之曉得,以便讓他反悔一下。 不過這個時候,積之在南苑大紅門教書,也是郊外。由西郊外把消息傳到南郊外去,這可要費相當的周折,所以直到兩個月之後積之由南苑回城來買東西,遇著了一個親戚,才由一個親戚口裏,得著了一點消息。只是他這個學校是不容易離開的。連校長教職員工友一共合算起來,才有四個人,南苑到海甸,做個來回,非一整天不可,他如何能離開學校一天。 又是一個月之後,得了一個假期,他才趁了一個早,趕到西郊海甸來。但此來並不是專門要刺探桂枝的什麼消息,只因那次蒙趙連長到會館裏來相訪,介紹自己到大紅門來教書,雖是掙錢不多,但是憑了本事掙錢,這總是一件光明而又痛快的事情。自從得了這個位置而後整日的埋頭工作,並不曾來向趙自強道謝,這是不對的。所以這一次來海甸,最大的目標,還是來謝趙自強。 他匆匆地走來,直奔西苑大營,卻不曾加以考慮。直至望到了楊柳青青外一座大樓,自己卻忽然省悟過來。心想此來未免錯了。請問,並不知道他是那一團那一營,這樣大的地方,怎樣去找一個趙自強連長。若說回海甸他家裏去謝他老人爺,本來也是一樣。然而他家是和楊家住在一個大門裏的。讓自己向楊家看臉色去,卻也是不願的事。想來想去,憑了自己在海甸居住多時的經驗,知道去西苑不遠的那兩條街上,有兩家酒飯館子,常有些下級軍官出入。自己肚子餓了,何不到一家吃點東西,順便探探趙自強的消息。或者探聽得出來,也未可知。他如此想著,就緩緩地走著。 這已是四月裏的天氣,店鋪子裏把窗臺板和格扇都卸除了。門外幾棵大柳樹,正拖著碧綠的長條,罩著酒店綠蔭蔭的。由外面看到裏面的散座,都在春色籠罩中。積之還不曾將腿邁進門去呢,在裏面一個抹桌子的店夥,早就笑著點頭迎道:「甘二爺,少見啦,你一向在哪兒發財?」 積之笑著走了進去道:「你倒還認識我」,店夥道:「雅座裏去吧!」 積之道:「不,在外面坐,眼界寬一點。」 他找個朝外的座位坐了,面前幾棵垂楊柳,一片青青的麥田。間雜著遠處幾戶村莊,許久不到這裏來,這看著就很有些意思了。店夥先沏了一壺茶,放到桌上,笑道:「你先喝一壺吧。」 說畢,給他斟上一杯茶,叉了兩隻手,站在一邊向他望著,微笑道:「你更發福了。這半年以來,我想你是更順心。差事很好吧?」 積之笑道:「差事?我和你一樣幹的是苦工,憑本事吃飯。不過你說順心的這句話倒是真的,我一點也不受別人的氣。這件事,是一個趙自強連長介紹的,我很感謝他,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哪營哪連,教我怎樣的找他去?」 店夥笑道:「你說的趙連長,我們這兒倒有個老飯座,是個姓趙的連長,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人?」 積之道:「他有家,住在海甸,說話帶一點保府口音。」 店夥道:「那就對了。你先要菜,喝著酒等他,也許一會兒,他要由這裏過去呢。」 積之於是要了兩碟菜,和四兩酒,慢慢地觀喝著。這時,也不過上午十點鐘,吃午飯的人,還不曾來,店夥在這裏也是很閑的,等他上著菜的時候,積之又和他談起來,因道:「這個姓趙的,也常到你們這兒來吃飯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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