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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▼第十五回 客去含羞柔情蕩微笑 人來訪舊惡信啟愁懷

  歡愉的空氣,罩滿了這一間屋子,趙自強和楊桂枝羞怯的意味,也都在歡愉之中銷蝕了。黃曼英看了這種樣子,就向桂枝笑道:「今天算我們沒有白費力,希望你們從今以後,都是自家約會著到這兒來,可別幾十里地把我找了來,無非來吃你們一碗元宵而已。」

  桂枝低了頭,只管笑著吃東西,卻沒有說什麼。黃曼英正色道:「楊,你別害臊,我是和你說正經話。」

  桂枝笑道:「我害什麼臊?害臊我還不來呢。」

  田青伸著手,在趙自強的手臂上,輕輕拍了兩下,笑道:「你聽見沒有?人家都不害臊,難道你還害臊嗎?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誰能像你們那個樣子呀。」

  田青向黃曼英道:「你聽見沒有?他說不能像你們那個樣子,你們的對方,就是我們了。他也知道說我們了。」

  趙自強道:「小田,你越發越會說話了,我可說你不贏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黃曼英忽然眉頭一皺,口裏連連地喊道:「這怎麼辦?這怎麼辦?」

  田青吃了一驚,站立起來。向她問道:「你是怎麼了?」

  曼英一面向雅座外面走,一面向他招招手。田青只得跟著她走了出去。不多一會,他又三腳兩步的跌了進來,抓了放在桌上的軍帽到手又向外跌了出去。趙自強以為黃曼英有甚不方便之處,所以走了。田青呢,自然是跟著伺候她去了。桂枝坐在一邊,心裏也是如此的想著。雖是走了他兩個人,自己坐在這裏,未免有些尷尬,然而看著黃曼英那個樣子,自己卻怎好攔住。所以眼望了人家走去,也就只好手捧了元宵碗,只管低頭喝著湯汁。不料一分鐘兩分鐘的過去,十分鐘十五分鐘的過去,依然不見這二人回來。

  桂枝坐在這裏不作聲,趙自強更沒有那種勇氣來說話,於是呼呼地咳嗽了二聲,又吸了二吸鼻子。不過這樣搭訕的工夫,占著時間都是很短的,聲音過去了,也許感到格外的無聊。桂枝看了他那樣子,想要笑,又不便笑出來。於是在身上抽下來手絹,輕輕地抹了一抹嘴。又抬起手來按了一按頭髮,就把臉向著門外邊道:「幹嘛去了,怎樣一點消息沒有?」

  趙自強借了這個機會,就搭著腔道:「他們都是會開玩笑的,也許就是這樣走了。」

  桂枝低著頭,抬起眼皮來看了趙自強一下,並沒有作聲。趙自強伸手到外衣袋裏去掏摸了一陣,掏出一盒煙捲來,又四處去張羅著火柴,擦了一根火柴,慢慢地點上。他剛是噴著一口煙,有了一句話,想要說出來,桂枝卻手扶了桌子沿,突然站立起來,向趙自強正色道:「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她說這句話的態度,那是很堅決的。然而她吐出來的聲音,卻是非常的細,細得幾乎自己都聽不出來。可是趙自強這一下子很聰明,竟是聽出來了。就向桂枝點著頭道:「還坐一會兒吧。也許他們還要來呢。」

  桂枝道:「他們是存心開玩笑,去了這樣久不見消息,哪就會來了!」

  趙自強也只好站立起來,便道:「假使回府沒有什麼事的話,又何妨再坐一會呢?」

  他眼睛望著桂枝雖是很留神,但是他的臉卻微微的偏著,不曾向桂枝對面看定。桂枝微微地一笑,將牙咬了下嘴唇皮,又坐下來了。趙自強將手上捏著的一截煙捲頭,拋到地上,用腳踏息了,然後又微微地咳嗽兩聲,這才笑道:「我本來有許多話要說,可是我嘴笨得很,簡直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來好。」

  桂枝依然是微微笑著地咬了下嘴唇,不曾答覆這個問題。

  趙自強正著顏色道:「我本來就厭倦這軍隊生活的,打算不幹了。可是軍官的身體,不像是文官那樣自由。而且連長是和兵士最接近的一個軍官,連長的上士司務長排長,誰都有些連帶的關係,換一個連長,是透著有許多麻煩,辭職很不容易。非特別的原因,上司是不會准的,這只有一個法子,先請短假,離開了軍隊,然後慢慢地向營裏寫信來請病假。無論軍隊裏怎麼樣不能放鬆你,也不能要一個病人去當連長吧?」

  桂枝這才逼出一句話來,微笑道:「好好的人,幹嘛說害病?」

  她說完了這句話以後,依然又是把頭低著下來了。趙自強道:「我可也是這樣說。這樣辦,我們老爺子,恐怕不歡喜的。可是除了這個辦法,要想辭職,真是還不容易。」

  桂枝道:「那沒關係。」

  她很快地搶著說了這四個字,卻沒有了下文。所謂沒關係,是說老爺子不歡喜沒關係呢?還是說除了這個法子,不能辭職呢?若果如此,是非逼著辭職不可呀!因之趙自強只望了桂枝發愣,也說不出下文來。桂枝似乎也就看到他那個意思了,對他望著笑了一笑,有一句話想要說出來,卻又忍回去了。趙自強道:「我不是說了嗎,我是一個嘴笨的人,有話也說不出來,遇事還請你原諒。」

  桂枝本是沒有什麼話可說的,可是看到趙自強這種受窘的樣子,不安慰他兩句,又怕這個老實人,會起了別的疑心,便道:「你不用說了,這些事我全知道。長耳朵不是聽事的,長眼睛不是看事的嗎?」

  說畢,她又噗嗤一聲地笑了。趙自強見她說話,已經能帶玩笑的意思,仿佛是熟的多了,便笑道:「請你不必客氣,要吃什麼,就吃什麼吧。」

  桂枝默然了一會,依然還是站起來,有要走的樣子。趙自強用手摸摸頭,笑道:「家裏有什麼要緊的事嗎?」

  桂枝沉吟了一會子,才笑道:「雖沒有什麼要緊的事。可是我出來太久,我媽要問的。」

  她一面說著,已是向外走出去了。趙自強覺得她那個樣子,也並不是非走不可的,無奈自己不會留客,所以把人家放走了。

  眼看桂枝走去,心裏未免快快,於是也就情不自禁地,由桂枝身後跟了來,一直跟到了櫃房裏來,桂枝才回過頭來,站住向他連連揮手道:「別送了,別送了!」

  她說這話時,眉頭還有些皺,自然這是不甚願意的表示。趙自強也很會意,就不向前走了。

  他回得雅座來,付了點心錢,一頭高興,走回家去,由院子裏經過時,那皮鞋踏著地磚得得作響。就十足地表示他已經是很得意了。

  他一隻手揭著帽子,一隻手掀了棉布簾子走將進來,就叫著爸爸向趙翁行了一個鞠躬禮。趙翁見他臉上笑嘻嘻地,便低聲笑道:「你得著了什麼消息了嗎?」

  趙自強沒說話,先忍不住要笑,就點點頭道:「大概沒什麼問題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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