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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▼第十三回 棄職見知音佳人默許 承家得來者壯士狂歡

  趙自強有了那一番經歷之後,他發現了軍人生活,究竟是可以厭倦的。而且把算盤仔細打上一打,也極是不合算。所以到了連部裏,找著上士王士立,就討論這件事。王士立忽然聽到說連長要辭職了,這倒不由得大為驚異一下,望了他的臉,許久,許久,說不出一個字。趙自強正色道:「真個的,我不幹了。要說一個大兵想不幹,不容易脫身,我一個連長不幹了,想這個位子的人,有的是,還怕走不了嗎?」

  王士立道:「這不結了?想干連長的還多著呢,為什麼把現成的連長倒弄了不幹?你私地裏和知己朋友商量商量吧。咱們私下說一句話,由兵士爬到連長,這就費大了勁,你若是不幹了,以先吃那幾年苦,都有些白費勁了。要是知道爬到連長還沒有意思,壓根兒就不該來扛槍桿。」

  這三言兩語,倒說得趙自強回不出個二來,停了許久才道:「以前來扛槍桿,那是以前的心眼。現在不願扛槍桿,是現在的心眼。」

  王士立究竟是地位低一些的人,聽他如此說著,不敢向下追問了,只好向他繼續地微笑著。趙自強由家裏走向西苑來的時候,他是一個人想著他一個人的理,只想到這連長職位所掙來的錢,太不能有什麼作為了,而且也不如挑桶賣菜的,還可以享那家庭之樂。人生在世,都為著什麼呢?就為會這樣聽著軍號響起床,聽著軍號,吃飯來的嗎?他一個人越想越理由充足,恰是不曾有一個反面的感想,來攔住他一下。這時王士立雖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兩句,可是仔細想來,他的話也有理由,一個扛槍桿的人,爬到了當連長,那實在是不易,如今辭職不幹了,豈不是前功盡棄。這倒可以容納王士立的話,可以多和一兩個人商量一下,便是不幹,也不急在一兩天。這樣一個懈怠的念頭,把當日急於要改行的主張,差不多取消一半了。這天過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十二點鐘的時候,弟兄們午睡了,趙自強閑著無事,走出了營門,也到曠野的地方去走走,借此也好想想心事。出了西苑不遠,便是到萬壽山去的一條禦街。

  由街上經過,那酒飯館裏,刀勺亂響,接著一陣陣的油香味,向鼻子裏鑽了進去,把人家的食欲,就不知不覺的跟了香味走,伸手挑開一家酒館臨街的棉布簾子,走了進去。

  一個夥計迎上來笑道:「趙連長,少見,好久不照顧我們了。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兩個月沒發餉,照顧你們什麼?吃了東西,可以不給錢嗎?」

  夥計笑道:「趙連長真是好人,今天發了餉,今天就來照顧我們了。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你真會說話。不說我沒有錢也肯賒給我吃,倒說是我今天來吃,就是發了餉。我倒要問你,怎麼就知道我今天發了餉?」

  夥計笑道:「有位關連長,你也認識嗎?他自己說的,每逢發餉,就要到這裏來喝幾盅。他今天又來了,我想一定是發了餉。」

  趙自強在路口一副座位上坐下,兩手互相搓著,笑道:「你把我們玩透了(注:即挖苦更進一層之意),我們不發餉,就不能吃小館子嗎?」

  這句話夥計沒有答覆,後面雅座裏有人笑著代答了起來道:「這話是一點兒也不假。」

  說著話,那人一掀門簾子出來,正是關耀武。趙自強笑道:「果然你在這兒喝上了,你一個人發了餉嗎?」

  關耀武道:「一年苦到頭,清淡的日子過得久了,不問發餉不發餉,我總得舒服一下。來來來!咱們一塊兒喝幾盅。」

  說時,拉著趙自強就向雅座裏走。趙自強一看桌上有一碟炸丸子,一碟炒疙瘩,一個小錫壺,放在一邊。杯子裏滿上了白乾。碟子旁邊,放著七八枚生蒜瓣。趙自強笑道:「大哥,你的吃喝,簡直是老土。幹嘛鬧上這些個蒜瓣?」

  關耀武見夥計送上杯筷來,斟了一杯白乾,放到對面位子上,讓趙自強坐下,笑道:「要什麼緊?嘴裏讓蒜瓣薰臭了,太太在家裏,我在營裏,也薰她不著。就算薰著了,嫁了我們這管吃蒜瓣的,她就得認命。你說我這話對不對?喝!老兄弟。」

  說著,他端起酒杯子來,喝了半杯,筷子夾了個炸丸子向嘴裏一送。帶了笑容,咀嚼得很有味。

  趙自強道:「大哥,你今天真夠痛快的,大概是多日子沒回家,沒有受大嫂子的囉唆吧。」

  關耀武倒不置可否,只是向人微笑著。趙自強笑道:「我就猜著你沒有受家裏囉唆,要不然,不會這樣痛快。」

  關耀武道:「提起這個,我倒要反問著你一句了。你今天又是什麼事痛快,一個人溜來喝酒。」

  趙自強端起酒杯來抿了兩口,笑問道:「你這句話,可問到反面來了,我不但是不痛快,反而是在這裏發愁。」

  關耀武道:「你為什麼發愁?楊家那姑娘,已經答應給你啦。」

  趙自強道:「答應給我,沒有那樣容易的事。」

  說時微笑著搖了兩搖頭。關耀武手按了酒杯,睜著大眼問道:「怎麼著,她們還能反悔嗎?說不得了,我給你去跑一趟。」

  趙自強笑著搖搖頭道:「這話還不是這樣的簡單,我自己也有心事,我想不扛槍桿了。要不是王士立叫我考量考量。今天我就不幹了。」

  關耀武手按了桌沿,站起來,瞪了眼,望著他問道:「你哪兒有了新出路,我倒要打聽打聽。不幹了,你打算去幹什麼?」

  趙自強道:「我也想了,有兩條出路,一條是去幹外科醫生,一條是做生意買賣。」

  關耀武還是站著的,向他望了道:「老兄弟,你有了瘋病了嗎?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?」

  說畢,他才坐下了。趙自強沒作聲,端起酒杯抿了一口。關耀武道:「老兄弟,咱們由當大兵,幹到現在,熬著是爬過一層皮,換了三百六十根骨節啦。你要說,是有個什麼天長地久的好事情,你弄了這個去幹,那也罷了。說起來,你自己還沒有把握,不知是當大夫呢?還是當掌櫃的。要說當外科大夫,多少要帶點江湖味,咱們見人說話,不能夠那一套。而且沒有人介紹捧場,這幌子還恐怕掛不出去。當大夫可不像拉夫,沒病的人,不能拉來瞧,有病的人,他不信任你,你也不能拉他來瞧。我有個朋友,醫理很好,掛牌子,領證書,租房,足鬧一起。在家候了三個月,也沒病人上門。他可是當內科,外科更不必提啦。你說做買賣,你要做什麼買賣呢?無論哪行買賣,總得先墊出本錢來,我倒要問你,你墊出多少本錢來?」

  這一篇話,問得趙自強啞口無言,喝著酒,吃著菜,許久才答應了一聲道:「各有各的看法。」

  關耀武道:「怎麼各有各的看法呢?」

  趙自強道:「譬如你吧,有媳婦有孩子,終年也不能回去過一整天,有家等於無家……」

  關耀武聽他如此說著,這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。因道:「我以為你受了什麼大刺激,非丟了槍桿不可!由現在看起來,敢情你是為了要娶媳婦!」

  趙自強又端起了酒杯子喝上一口,這才笑道:「也並不是那樣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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