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自第二日起,不但是不肯做一點表示,而且也不大向後面院子裏去。頭二三日,趙翁還不介意,到了一個星期之久,趙翁知道事情不妙了。

  這天趙自強回來,趙翁只告訴他,楊家沒有提到婚事,過兩天再說也不要緊。趙自強也疑到事情有變,坦然地回營去了。

  過了兩天,他再回來,趙翁口裏銜了旱煙袋,坐在睡椅上,只管抽著,許久,才道:「楊老太太的意思,我是看出來了,他覺得你是個軍人,不能常在家裏呆著的。他只這個姑娘,他總望姑娘常常在眼面前。你有公事在身的人,這怎樣能辦的到,所以她很淡淡的。」

  趙自強在這半個月中,本來十分的厭倦軍人生活,聽說楊家姑娘,不願許配軍人,不但不嫌楊家反悔,而且覺得人家這態度是應當的。於是低了頭在他父親對面椅子上坐著,半天沒有作聲。趙翁嘴裏銜了煙袋嘴子,吧吸吧吸抽著煙響。許久,他才道:「你看這件事怎麼樣?攀親戚總要兩方面願意,一點也勉強不得。現在楊家老太太和她姑娘都不願意,我們勉強著人家的意思來湊合成功,到了將來,那要是大家不順心的,這又何必呢?」

  趙自強依然是低了頭坐著,說不出他心裏所要說的那番話。很久的時候,他半昂著頭,卻歎了一口氣。趙翁瞧他那種神氣,倒有些戀戀不捨。因道:「並不是我不贊成這件婚事,要來打退堂鼓,只是人家已經很不願意了,我們還能找著人家去碰釘子嗎?」

  趙自強道:「我不說親事的話,我覺得軍人生活,實在沒有意味,戰事的景況怎樣,那是不必去說。平時的景況呢?也就不過是吃一飽穿一身吧!一個月雖說有幾十塊錢薪水,真能拿到手的,有幾個錢呢?」

  趙翁又吧吸吧吸抽上煙了,將眼睛微閉了一會,然後向他道:「你的意思我也懂了,可是我已經辭事不幹了,你若是辭了差,咱們這一家子,指望著什麼吃呢?」

  趙自強道:「我當然得另外去找出路。我看這海甸地方,倒缺少個外科醫生,這一件事要幹出了頭,我想准是比當連長強的多吧?再不然到學校裏去弄個兵差教員當當,也很不錯啦。」

  趙翁道:「前天那個盛世民來談了一陣子,我覺得當兵的人實在也是苦,若是你有辦法改一條路走,我也沒有什麼不贊成的。只是你這樣幹,有沒有把握呢?」

  趙自強心想,這哪有什麼把握?但是若在父親面前說沒有把握,未免教父親不放心,就點點頭道:「我倒有個六七成把握。」

  趙翁道:「若有六七成把握的話,你就改行也好。」

  趙自強默然了一會,向著父親道:「據你瞧,楊家老太太對咱們這個辦法,也贊成嗎?」

  趙翁道:「這個我哪裏說得上。回頭你走了,我請他們來談上一談,就知道了。」

  趙自強道:「嗐!當軍人的人,身體真是不能自由。你瞧我才出來多早一會子,這又要回去,要不然,會誤了操。」

  說畢就站起身來向外走著。趙翁想著,其實兒子回家來哪一次不是匆匆忙忙地來去,單是到了今天,他就感覺得不自由了。

  趙自強走到前院,正好遇到了江氏,他就伸手行了一個禮,然後笑道:「好幾天不見,老太太好哇?」

  江氏見人家客客氣氣的招呼著,怎好不理,笑著點頭道:「趙連長很忙呵?」

  趙自強道:「這兩天趕上了檢閱,營裏一陣胡忙,總是抽不動身,有許多要辦的事,都耽誤了。」

  她聽說許多要辦的事,當然楊趙聯姻這件事也在內。提到了這裏,江氏怎樣的好往下說,便扯開來道:「院子裏怪冷的,到家裏喝碗水去吧?」

  她是一句客氣話,以為說了這句話,彼此就可以走開了。然而趙自強並不那樣辦,就向她道:「水倒用不著喝,談一會子……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在衣袋裏掏出悶殼子表來看了一看,笑道:「不要緊,我還可以坐著談個十來分鐘。」

  江氏是自己請人家來的,人家來了,倒不讓不成?因之也就只好向前開了風門,將趙自強引到外面屋子裏來坐。

  桂枝自然是做夢不會想到趙自強到家裏來坐的。她正舀了一盆熱水,在外面屋子裏洗手,兩隻袖子,卷得高高的,露出兩隻溜圓的手臂,按在水盆裏。看到人來了,卻不能抽出兩隻濕淋淋的手臂就走,因之也只好向趙自強點了個頭笑道:「趙連長回來了。」

  趙自強被她這一笑一叫,便覺得周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觸,連連點著頭道:「是的是的。」

  桂枝擦了手,將那盆水潑了,然後回到里間屋子裏去。很不自然的,隔了門簾子,咳嗽了兩聲。

  江氏將趙自強讓在椅子上坐了,立刻就在屋子裏進出了兩三趟,口裏道:「我們家裏的煙捲呢?」

  趙自強搖搖手道:「你別客氣,我不抽煙卷的。」

  江氏這才倒了一杯熱茶來,在他下手坐了,就笑道:「趙連長真是個發財的人,煙捲也不抽。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當軍人的,發財的也有,可是一千一萬里面,也難挑一個。掙錢不多,靠不抽煙卷,也省不出多少錢啦,不瞞你說,我要改行了。」

  在人家並未和他談到什麼職業問題的時候,他忽然說是改行了,這就不由人不驚異一下子。江氏望了他道:「怎麼著要改行了,有什麼高就嗎?」

  趙自強哪裏說得出來什麼高就,把自己對父親所說的話,又對江氏談了一陣。

  江氏在外面屋子裏,雖不曾說話。在里間屋子裏偷聽的桂枝,心裏早就明白了,這不就是為了我家有點不願和軍人攀親,他就要把連長辭掉嗎?照這樣說起來,他對於我的婚事,總算是肯將就的了。為了娶媳婦,連事情也肯丟了,男子們對於女子,要是中了意,什麼事都可以犧牲的,至於嗎?這老趙也真是個傻子。她如此想著,就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。

  這種笑聲,恰是讓這個有心的趙自強心裏就想著,不用提啦,一定是她贊成我這個辦法。我猜到了她心眼裏去了,她還有個不樂的嗎?他雖是和江氏說著話,臉上可也就笑嘻嘻地帶著快活的樣子。

  江氏道:「趙連長,你自從到軍營裏去起,已到今天,也很是不容易的事呀,你幹嘛忽然地灰心起來呢?」

  趙自強左手取下軍帽,右手在頭上連摸了幾把,微笑道:「那是一言難盡。」

  說到這裏,拿出掛表來看了一看,已經是沒有時間再容許他說話了,就站起身來道:「下趟回來再談吧。」

  江氏心想,這位連長,無原無故的跑來坐一會子,只說要改行,你改行不改行,告訴我們做什麼呢?莫非知道我的意思,不肯要軍人做姑爺,他就要改行嗎?那也真叫傻了。她如此想著,也是一笑。

  趙自強一想,一說要改行,未來的夫人笑了,未來的丈母娘也笑了,這樣看起來,這一行真是不能不改了。他肚子裏悶著這樣一個啞迷,就低了頭走著,一路想了回營去。

  他走在路上,聽到軍號聲,看到西苑那白色的樓房,以至於身上這灰色的衣服,覺得沒有一樣不陳舊得令人煩膩起來。假使自己不改行,娶親以後,一個在家裏,一個在營裏,慢說那是誤了夫人的青春,自己娶媳婦為什麼的?我若是改行,無論幹什麼事,兩口子總是可以在一處的呀。怪不得人家有姑娘不願嫁軍人,嫁了人是個空名,實在是在守空房呀!他越想越對了,非改行不可!現在又不是什麼緊急的時候,辭差總是辭得掉的。為著愛情犧牲這個連長吧,明天就辭職。他想著回到了連部,已經不再有一點猶豫,便想找著那位上士來,商量如何請辭。至於平常所念到的什麼抗日,什麼報國,已經沒有一點放在腦筋裏。在這裏,我們可以看看他怎樣去找他的新生命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