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外面答應著:「煤店裏的。」

  桂枝覺得他母親不容易對付債主,自己就迎了出來,看見煤鋪掌櫃的,穿了老羊皮襖子,戴了皮帽子,腋下夾了好幾本厚賬簿,便道:「掌櫃的,我該你們多少錢?」

  掌櫃的笑道:「大姑娘,我昨天就送了賬條子來了五塊來錢。你們老太太,約了我今天來取錢的。」

  桂枝道:「我跟你商量商量,先付你一半……」

  掌櫃的捧了賬簿子,連連笑著作揖道:「大姑娘,別呀!別呀!我今年也是不得了。」

  桂枝道:「不得了,也不至於就靠我們兩三塊錢就好了。」

  掌櫃的笑道:「你是聰明人,你想想,若是每家都欠一半給一半,我得了嗎?都是多年主顧,我不能說,哪個當清,哪個當欠。大姑娘,幫個忙吧。那油匠是挺有錢,你都照數給他了,我這樣央告著大姑娘,你也不好意思駁回。」

  說著,他又連連作揖。桂枝自負能抵擋債主,到了現在,也就沒有法子了。便道:「我不管。你去和我媽說吧。」

  說畢,她倒抽身走了。江氏沒有法子,只好走了出來。這個煤店的掌櫃,真是會討錢,他一味的向人家告饒,鬧得江氏一點辦法沒有,只好如數的將錢付了。這兩筆債,都是照付了。

  討債的人,偏是知道了消息。還有油鹽店裏的錢,劈柴店裏的錢,絨線店裏的錢,平常不賒欠,人家是天大的面子,賒了賬了。到了現在也不好意思不給人家,由一早兒起,慢慢地應付著債主,到了下午三四點鐘,天色快黑了,還有兩筆賬沒給。一筆是擔水夫的錢,不到一塊,一筆是燒餅店裏的錢,連吃燒餅,帶借麵粉,也有兩塊錢,怎好不給?但是籌來的現款,都付光了,這兩筆錢怎付得出呢?那個挑水夫,一下午來了三趟,那還罷了。最麻煩不過的,就是這燒餅店裏的小徒弟,一會兒來一次,簡直數不清次數了。最後他站在院子裏道:「我們掌櫃的說,你們到底給錢不給錢?你們要是再不給的話,我就在這裏等著,不回去了。」

  桂枝是個年輕的人,究竟愛惜幾分面子,就對江氏道:「反正也不過兩三塊錢的事,何必讓這小子在院子裏嚷著,咱們撿兩件衣服去當幾塊錢,把這兩個債主子開銷掉了吧?」

  江氏道:「棉衣服都穿著呢!單衣服夾衣服又不值錢。」

  桂枝道:「把我身上這件旗袍脫下來吧,我穿短襖子得了。你穿那件薄棉襖得了,那件破皮襖,也可拿去當一當。咱們睡暖炕,娘兒倆蓋一條被得了,褥子也可拿去當。合起來,總可以寫二兩多銀子。」

  江氏想了一想,點著頭道:「也除非是那樣辦。」

  於是桂枝一點也不躊躇,把衣服換了,將褥子由被底抽出來,將兩件衣服一卷,卷了一個大包。夾在腋下,走到院子裏,指著那小徒弟道:「你等著吧。不過該你兩三塊錢,這就至於逼死人嗎?」

  說著,氣匆匆地就到當鋪裏來。

  這海甸小小的鎮市上,倒有一家當鋪。在這過年的時候,生意也跟別家店一樣,十分的興旺。桂枝走到店裏,將東西向櫃上一推,夥計一看這些東西,知道就是一個苦主顧,因為那衣服還是暖和的呢。他看了一看桂枝,問道:「要寫多少錢?」

  桂枝道:「給我寫三兩銀子吧。」

  夥計將褥子一卷,向外推著道:「你拿去吧。三兩銀子是多少錢,做也可以做起來了。」

  桂枝道:「你不知道年三十夜等著錢使嗎?少寫就少寫一點吧。」

  夥計道:「這年三十夜當東西,我們就是幫忙的事,給你寫一兩二錢吧。」

  桂枝道:「一兩二錢,還不到兩塊錢呢?怎麼著,你也得寫二兩四錢。」

  夥計道:「那辦不到。」

  說著,他照應別的主顧去了。桂枝也不肯走,跟著他叫道:「掌櫃的,掌櫃的!你說幫忙,再少寫二錢,行不行?」

  夥計道:「你這種東西,都不值什麼,給你當一兩二,就算做好事。」

  這一句話,引動了桂枝的氣了,紅著臉道:「什麼做好事!我有東西當你的錢,又不叫你白舍。你做好事,可收人家按月三分利呢。你們開當坊發財,是哪裏來的,不都是掙的我們窮人頭上的錢嗎?不是今天年三十夜,我可要說出好的來了。」

  她說話的聲音非常之大,引出一個有鬍子的老夥計來,向她搖搖手道:「姑娘,有話好商量,別嚷!你說我們掙三分利,可知道我們由銀行裏借來的錢,也是一分四五厘呢。刨去開銷蝕耗,我們能掙什麼錢?這也無非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一種買賣。」

  他說著話,將褥子打開,又將衣服看了一看,笑道:「好吧,我給你寫二兩,實在不能再多了。」

  桂枝覺得錢還是不夠還債,正要爭持時,忽然後面有人叫了一聲老姑娘,這一叫,叫得適當其分,便種下以後許多事故之因來。

  注:北平習慣,過舊曆年,須向天地宗祖,供奉一種蜜供。其物以麵條用油炸過,外塗以蜜,堆成塔形,除夕供之,元宵撤去,窮人無力購此,則自春夏間起,按月給餑餑店或餅師錢若干,至歲暮恰如其數,可以得之,謂之打蜜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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