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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積之笑道:「老姑娘剛才說不懂開通事情,這灌米湯一句話,就文明得很的,才肯說呢。」 桂枝又是低頭一笑。積之道:「好啦,這些廢話不說了。你還要吃點什麼?」 桂枝道:「我不吃什麼了,我出來,我媽是不知道的,我要回去了。」 說著,將圍脖兒透開來,就要在脖子上圍著。積之也站了起來,桂枝笑道:「你還坐一會子吧,讓我一個人,先走一步。」 積之點點頭:「這個我知道。我還有一句話要說一說,就是一年以來,從咱們認得起……」 桂枝笑道:「您,別說了,我全明白啦。」 說畢,一掀門簾子,匆匆地就走了。 她一直走回家去,江氏問道:「這樣忙忙地向家裏跑,哪裏來?」 桂枝道:「外面又刮起風來了,不跑怎麼辦?」 江氏道:「颳風你還出去?」 桂枝道:「我想到老陳家裏要些蜂蜜去,老陳又不在家,空了手回來了。」 江氏道:「提到蜂蜜,我想起一件事,說話也就快過年了,我們的蜜供,老陳怎麼還沒有送來?我是按月打給他的錢,不差一個大子兒呀!」 桂枝道:「可是去年我們還差他錢呢?也許他扣下了。咱們家沒有小孩子,蜜供這東西,要不要,不吃勁。」 江氏道:「雖然是那樣子說,供天地宗祖,一年一回的事,也辦不出來,這叫人家聽了笑話,說咱們實在也不像個人家。」 桂枝道:「人一窮了,有什麼法子呢?遇事總只好都將就一點子了。」 江氏道:「外面人家該咱們的活錢,算一算有多少,也該去收回來了。」 桂枝道:「我老早的算了,也不過兩三塊錢啦。討來也沒用,還是等著莊子上老李送錢來吧。」 江氏道:「這老李也是有些欺侮我們孤兒寡婦,九十月裏應該給的錢,到現在還不給,今天若是不送來,說不得了,明天起個早,我去找他一趟。」 桂枝道:「您早就該去啦。說話年就到了,任什麼賬都沒有開銷,三十晚上,我瞧您怎麼辦?」 江氏本來是有一肚子心事的了,經女兒這樣一說,更是著急。這日熬到天晚,並沒看到老李送錢來。江氏一宿沒住穩當,次日起了個早,雇了一頭毛驢,上莊子上去了。 到了下午三四點鐘,江氏滿臉灰塵,清鼻涕凍得直流,垂頭喪氣走回家來。桂枝搶著問道:「錢怎麼樣了?」 江氏坐在炕上,半響才道:「你等我換過一口氣來再說吧。」 桂枝看這樣子,大概是沒有拿著錢,也不敢多說話,怕更惹了母親生氣,過了一會子,江氏斟了爐子上一杯熱開水喝了,又擦了一把臉,然後到外邊屋子裏去撣過了身上的土,這才走回裏面屋子來道:「你瞧,這不是要人的命嗎?老李上保定去,有一個月了,到今天還沒回來。我氣不過了,就說,既是那麼著,大家別想過年,我要帶了孩子來,到他家去住幾天。他的媳婦著了急了,這才拿出五塊錢來教我就帶回來用著。又托了好些個人出來給我說話。我瞧他那樣子,五塊錢的確也是在別人手上借來的。我只管在那裏賴著,也是無用。我也算了,外面該的債,也不過上十塊錢,把做活的錢收了回來,挑要緊的債還了,其餘的,能少給的少給一兩處,能欠的欠一點,一概湊付著就過去了。只要還了債,過年不過年,那都不吃勁。」 桂枝聽了,母親真沒有討著錢,這可不是玩的,只得自即刻起,滿街催討工資,窮人最怕是年關,年關就逼著過來,一混就是大年三十夜,頭一天晚上,煤鋪子裏就來要錢,共是五塊一大筆,送煤油香油擔子的,也來算清楚了,共有兩塊多,其餘一塊幾毛的,還有四五筆,江氏不敢先就付款,只推了明天有。 到了除夕,一早兒就有人在窗子外叫著楊老太,這兩天,江氏的耳朵戒了嚴,只要有人叫她一聲,她心裏就是一跳。這時聽到外面有人叫了一聲,在窗子眼裏,向外面張望了一下,就是那送油擔子的人在院子裏站著。江氏道:「掌櫃的你進來吧,先坐一會兒。」 油匠道:「我忙著啦,不坐了,您先把錢借給我就得了。」 江氏於是拿了一塊錢送出來,陪著笑道:「真對不起,今年我是哪裏的錢都沒有收起來,你……」 油匠看到她手上只拿一塊錢,板著臉道:「那不行,平常向你要錢,你老說三節結賬。到了年三十夜了,你又要拖欠,那不行。」 江氏道:「我真沒有收到錢,正月裏……」 油匠道:「不行!年邊下你還沒錢,正月裏哪來的錢?共總兩塊多錢,你就打算欠一塊多,那可不行。」 他說的話,一句高似一句,倒來了好幾個不行。江氏看了他那種強橫的情形,手上拿了一塊錢,站在屋簷下發愣,說不出話來。那油匠昂了頭,籠了兩隻大袖子,站在院子中間,只管提起一隻腳來搖撼不定。桂枝由屋子裏搶出來道:「不也就是兩塊多錢的事嗎?反正也不至於逼得人上吊,給他就得了。」 她拿兩塊錢和幾張毛票,放在台階級石上,瞪了油匠一眼道:「你拿去。」 說畢,拖了母親的手,就走進屋子來了。江氏看見油匠走了,就低聲道:「咱們該人家的錢,話要好說,為什麼一提起來就生氣呢?」 桂枝道:「你瞧他那樣子,我們能夠不生氣嗎?」 「江老太在家嗎?」 母女兩人正在屋子裏互相埋怨著哩,一句可怕的問話,又在窗子外發出來了。桂枝道:「誰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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