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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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三回 終負解鈴心登門鑄錯 暗憐丫角願推食分羹 甘積之在書房裏想心事的時候,他覺著為顧全自己,和顧全別人起見,只有去告訴楊家姑娘,請她以後別來。不過第一困難問題解決了,第二個問題,就跟著上來,這就是勸她不必來說的話,怎樣說出口呢?難道告訴她我哥哥不許你來不成?他想著想著,簡直沒有辦法,但是無法如何,總不能得罪自己的哥哥,而況自己的生活,也完全靠哥哥來維持,設若把哥哥得罪了,連生活都要發生問題,那又何以處之? 在北平城裏,現在是走錯了路,隨便都可以找出幾個失業的人的,有一個位置,有一碗飯吃,現在是十分不容易,豈可輕易把這種地位失掉呢?他如此想著把那不好開口的難關,又複打破,覺得總可以設個法子,騙老姑娘一下的,就是將來讓她識破了,那也不要緊,自己把這番苦衷,私自對她說一說明白就是了,她若是和我同情的人,我說的話,她一定諒解的。反過來說,她要是不諒解我,也就算不得什麼知己了。主意想定了,心裏比較的坦然些,當天也不敢就到楊家去,怕是讓哥哥看見了,老大不方便。 次日起了一個絕早,家中並沒有一個人曾起來的,他就悄悄地開了大門向楊家來。楊家雖是比甘家起得早,然而鄉居的人,遲早之間,也不過是一半個鐘頭之差,積之今天起得太早了,楊家的大門,也是雙扇緊閉。自己並沒有什麼公開而又重要的事,要和人家去商量,不能好端端的,一早去捶開人家的大門。在門口徘徊兩三個來回,依然沒有開門。倒是別家街坊,有開了門的,看到積之就笑著說道:「二爺早哇!」 積之點著頭,隨便答應了也不早,接著街上挑水夫由門口經過,也笑道:「嘿!二爺起來得這樣早!」 積之心裏想,怎麼都問這句話,莫不是,我在這裏溜灣,已引起人家的注意吧?這也犯不上故意露出形跡來給人家看,現在不方便,到了下午,哥哥出門去了的時候,我再趁空去一趟,就是了。於是再不徘徊,走回家去。 逐日起來,都有一定的時間的,吃喝工作,並不覺得有什麼時候富裕。今天起來得太早了,洗臉水沒有,茶也沒有,出去沒有事做,在書房裏看書,又沒有那種心思。因之走回來之後,無事可做,依然是在院子裏來回的徘徊著。陸續的是聽差起來了,廚子起來了,老媽子起來了,可是看到積之,都這樣問一聲:「二爺今天這樣早。」 接連幾個人問過了這種話,就不免讓上房的主人翁聽到了。厚之心裏想著,這倒怪,兄弟為什麼起得如此之早?這裏面一定有什麼文章,對於他的行動,應當加以注意。現在年輕人要談戀愛起來,對於一切都不管的,他為了我昨天一番話,也許更加一層反響,或者要做出不體面的事來,那不是我把他管束好了,倒是把他刺激壞了,這如何使得。主意想定了,便注意著積之的行動。 這日下午,約莫三點鐘的時候,積之提前由河工局回來,他心裏想著,哥哥是不會在這時候回來的,嫂子也猜不著自己這個時候會回來的,就在這個時候,偷著去看看老姑娘,是最好的辦法。因之也不回家門,一直就向楊家來,只走到大門口,便見大門裏面,出來一個穿軍衣的人,他見積之左右顧盼,偷偷地向大門裏一看,倒有些疑心,只管向積之身後不住的打量。積之回過頭來看到。心想,這個人,必定是趙連長,你對我注意什麼,我和楊家是老街坊,難道還不許我來往嗎?只是他是一個軍人,軍人只要穿了那套軍衣,就會給予人一種特別的感想,自己也就犯不上去和他計較了。於是毫不考慮的,一直就向楊家走來。 走到外面屋子裏,先笑著叫了一聲老太太。他每次來都是這樣子叫的。這一聲老太太,不算是恭敬之辭,只是給老姑娘打一個電報,告訴她我來了而已。在每回如此招呼之後,桂枝必定不聲不響地走了出來,點頭一笑,不說歡迎,那歡迎的盛意,自然是充分表示出來無遺。可是今天在這一聲老太太叫過之後,情形為之大變,那屋子裏面,很嚴厲的有人問了一個字,誰?這個誰字,是桂枝喊出來的,以自己和桂枝感情如此之好,桂枝會不識自己的聲響嗎?而且這一個誰字,問得非常之重,決不是平常問話的情形。這倒有些奇怪,為什麼如此?這是自相知以來從未曾有的表示呀!正這樣疑惑著。裏面江氏,就插嘴道:「是甘二爺嗎?請進來吧。」 積之答應著,走了進去,只見老姑娘低了頭坐在炕上,眼圈兒紅紅的,江氏起身迎著他笑道:「二爺,我們丫頭什麼事情得罪了府上的人嗎?」 積之一聽這話,便知道出了什麼事情,臉上也就跟著一紅,卻故意鎮靜著,裝了不知道的情形,問道:「這話從何而起?」 江氏道:「今天……」 桂枝裝著臉,連連的扯了她母親的衣服幾下,撅著嘴道:「你多什麼事,別說了,別說了!」 江氏道:「二爺也沒有得罪了你,幹嗎不說呢?就是二爺得罪了你,咱們也得把這話問個青紅皂白。」 桂枝聽到母親如此解釋著,才低了頭不作聲,江氏笑道:「二爺也別多心,我們這窮人,又是孤兒寡婦,還敢和人論個什麼長短嗎?可是我們得分辯一聲。我們窮是窮,可是個清白人家,雖然給府上做些衣服過活,這也是本分事情,府上若說我娘兒倆做得不好,以後不讓我們做也就完了。可是我們並沒有幹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,今天我這丫頭到府上去,打算問一聲太太,二爺這件衣服,做得合身不合身,這也是她巴結過分了。 不料她一進門,府上的人,不問三七二十一,就把她轟了出來,說是我們老爺說了,以後不許你來,你別進這大門了。這麼樣的大姑娘,無緣無故的,受了這樣一頓教訓,你想,人家面子上,怎樣擱得住呀?」 江氏這一頓話,把桂枝心裏那一分委屈,完全說了出來,桂枝不聽猶可,一聽之後,心裏頭一陣酸楚,兩行眼淚,就直流下來。積之知道哥哥那道命令,已經頒下實行了。這絕對不是一種假話,否認是否認不了的,承認可又不便承認下來,只得作色道:「這是我家那聽差混賬,哪有這個樣子說話的。回去我一定重重的責罰他。」 桂枝臉望了她母親,卻道:「這哪裏能怪底下人,上頭人沒有話,底下人就敢這樣說嗎?」 積之道:「剛剛由衙門裏回來,這些事完全不知道,等我回去問明白了,再來給老姑娘道歉。」 桂枝道:「二爺,你有這幾句話,我們就滿意了,千萬請你回去別問,問出不好來,又給我們加上不是。我們母女兩個,又窮,又是房門裏人,鬧著可是有冤無處伸。」 說著,嗓子一哽,在脅下抽出一條手絹,又去揉擦眼睛。積之到了這時,雖是要用話來安慰人家,也覺得無法可以措詞,呆呆的站在屋子裏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江氏往日對於積之,總是加倍的客氣招待的,今天卻是態度十分冷淡,積之在屋子中間,手足無所措的站著,也並不能用什麼言語來安慰她們。這時,她們娘兒倆,一個低了頭坐著垂淚,一個低了頭縫補衣服。積之老在這裏站著,自己也是覺得無聊,因之向江氏連拱了幾下手道:「千一個對不住,萬一個對不住,總是我對不住,請老姑娘多多原諒,這一回事,實在我是不知道的。我若是在家裏,決不會有這件事發生的。」 說著,自己無精打彩的就走了出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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