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一路福星 | 上頁 下頁
一二


  歸效光道:「的確的,誰都有這點兒觀念。像我們二十多歲的人,在四川就住了八年,不但是占了我們年歲的三分之一,而且也正是我們成人以後踏入社會的第一階段,這在我們一生,印象是很深的,關係也是很深的。現在要離開四川,真叫人有些戀戀。」

  黎嘉燕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的觀感一樣,你也應該去看看重慶的夜色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我可以奉陪。」

  黎嘉燕道:「我們順著這條水泥路面,直到江灘上為止,你嫌不嫌遠?」

  她說時,已向前走著。歸效光也只道得奉陪兩個字,默然地跟著,相隔她還是四五尺路。

  這時,夜航渡輪,已經停止,並沒有了來往的行人。冬夜的霧重,天上沒有了星點。不過這是幹霧,像煙雲似的,飛騰在天空,並不像白雲似的罩落在地面。所以隔江的燈火,還有反光隱隱地射過江來。江岸碼頭上的這條水泥路面,由山麓上斜斜地伸到江灘上去,還可以看到腳下那寬闊的一條長線。偶然有兩三個人,打著紙燈籠由面前過來,也只有到面前才看到人影,稍遠便只看到那個白紙燈籠移動在夜空裏。這一雙男女默然地走著,連續地在路面上發出腳步橐橐之聲。四川的冬夜雖然不冷,但江面上的風拂到人臉上,究有些清涼襲人。黎嘉燕走著路問道:「效光,你沒有穿大衣,不覺涼嗎?」

  他道:「還好。我身上這套中山服,是西康呢,相當厚。」

  說畢,兩人又默然地走著。黎嘉燕突然站住了腳,問道:「我剛才聽到你連叫算了,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失落了。」

  他走到了她面前,也停住了腳,答道:「沒有失落什麼,我心裏正默記著一筆賬,似乎是錯了,再三再四地估計著,都不能找出頭緒,所以我說算了。」

  黎嘉燕倒也不去追究他這句話,又默然地向前走著。這樣兩個人的距離就縮短到兩尺路了。她望了隔江的重慶,並不看到房屋和山峰,只是沉沉的煙霧裏,一層層的亮星,向高空堆疊著,東邊的江北縣,那變為亮星的燈光,又在暗空裏,拉了幾條長線,拖長著幾裏路。她站住了腳,向四周張望著,因道:「我最愛在遠處看重慶的夜景,隔了江看更妙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我也有這個感想。可是到了白天,重慶的外景就不耐看了,尤其在兩條江面上。看著岸上那些灰木架子的樓房,東倒西歪,七上八下,這個半島的外圍,簡直是破蜂巢。」

  黎嘉燕道:「不過初來的時候,看到陝西街那條銀行區,居然有鋼骨水泥的七層大廈,我也很是驚奇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八年的抗戰實在繁榮了重慶不少。」

  黎嘉燕忽然嗤地笑了一聲。歸效光對於她這一聲笑,卻是有點兒莫名其妙,可也不敢問,又默然了。她道:「效光,你猜我笑什麼?」

  他道:「猜不到。」

  她道:「我想,我們明天就踏上了長途,我們這就要開始變更環境,情緒是緊張的。為什麼我們心情這樣輕鬆,慢慢兒地走著路,我們只說些不相干的話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確是如此。不過一切上車的事我都預備好了,在未登車以前,沒有什麼要做的了。」

  黎嘉燕道:「你覺得我這人脾氣怎麼樣?」

  他沒有想到她突然變了話鋒,問到這樣的話,因道:「你的脾氣不怎麼樣呀。」

  她道:「不是個性太堅強一點兒嗎?」

  他道:「也不,我覺得並不。」

  她又嗤的一聲笑了。歸效光到了這時覺得膽子壯些了,便問道:「密斯黎,你笑我這話太含糊嗎?」

  她笑道:「我笑的不是別的,我笑你在不字上加了個也字,好像我除了個性不堅強之外,還有別人批評我那一種不好的地方,你也否定了。後來,你又說了一句並不,這並不,似乎是你起初也同意普通人的看法,以為我是個性堅強,經過了你相當地考察,你也覺得人家說得不對,是不是這意思?」

  歸效光哧哧地小笑了一聲。黎嘉燕笑道:「這一點,我倒是贊許你的。交朋友在乎互相攻錯。我若有不對你肯說我,那才是好朋友。不過為顧全我一點兒面子,不要當著人的面說我不對就是了。」

  歸效光聽了這話鼓了兩下掌,笑道:「密斯黎,我說得對了吧?你這個人並不是那樣個性堅強的。」

  黎嘉燕笑道:「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,我不妨再給你一個釘子碰,你這話又錯了。你要知道,個性堅強和剛愎自用,那是兩件事,個性堅強那是不畏困難。剛愎自用,那是有錯不認錯。我肯認錯,那是我不剛愎,並非是我個性不堅強。所以你說我個性不堅強,那是不對的。」

  歸效光笑道:「對的對的,我說錯了,可是我說錯了,當時你為什麼不指破,要過了幾分鐘,把話轉過彎以後你才肯說?」

  黎小姐笑道:「我怕你不滿意,不能你老一開口我就給你釘子碰。」

  歸效光笑道:「這樣說來,你的個性還是不怎麼堅強呀。」

  黎小姐笑道:「難道你願意老碰釘子。好吧,以後我老給你釘子碰,你可別怪我呀?」

  歸效光道:「那我是很願意的。」

  他這聲音是非常細,細得只有他自己聽到,然而黎小姐可又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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