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一路福星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二章 登記群之旁

  這情形是真的。所有在重慶的下江人,成天都是在家裏談著交通困難的話,也就埋怨著勝利來得太快,連回老家的船隻都沒有預備得好。小孩子們終日聽到這些絮絮叨叨的言語,也就有了很深的印象。

  那位黎小姐,也是不曾減去天真的人,她看到余老先生的一種慘笑,也就皺了眉道:「校長,我要怨恨我們學校同事,我當然在內,連你也在內,為什麼不把事情看清楚一點兒。好像日本一投降,就派了幾百條船、幾千架飛機,來歡迎我們回老家。大家辭職的辭職,賣東西的賣東西,大家預備回家大團圓。現在到了重慶,上不上,下不下,真是要命。不用說花錢,住這樣的屋子,過這樣的陰雨天,簡直是度日如年。」

  餘自清笑道:「已走到了這種境界了,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黎嘉燕道:「這日子簡直是把人生苦悶的名詞全拿來形容,都有些不夠。我下了決心了,坐白木船走。帶幾本書,預備幾支鉛筆,就算在白木船上,只能佔有一張床鋪,看看兩岸的風景,看看書,再寫寫日記,我想那生活也不會十分苦惱。」

  餘自清打了個哈哈道:「小姐,你這個計劃,完全錯誤。且不論川江的木船上,不許乘客看書,不許乘客打牌。就是允許你看書,那一條木船上,擠著百十來個人,而且又是什麼階層的人都有,那一分嘈雜,也可想而知,你還打算坐船遊湖呢。」

  黎嘉燕道:「就是受罪,我也要坐木船上走。至多是船在石頭上碰爛了,人落水淹死了,死也落個痛快。這樣的陰雨天,在重慶街上這樣地住著,真會把人悶死了。我要走!」

  隨著這個走字,人就突然地站了起來。餘自清笑道:「少安毋躁。小姐,你且等候歸效光一個回信。」

  黎嘉燕哼了一聲,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看他呀。」

  說到這裏,那個送小孩兒回家的壯丁拿了一份晚報高高地舉著,由外面叫了進來道:「歸先生說的那個消息是真的,你們看晚報吧。重慶到衡陽的直達車,已經開始登記了。」

  說著,將那晚報直送到余先生面前來。餘自清道:「你不給我拿老花眼鏡來,先給我送報來,那是給我開玩笑了。」

  黎嘉燕向他微笑道:「余有慶,你也快是二十歲的人了。多少青年從軍,人家由緬甸打到了印度,你連送份晚報都不會。」

  這位壯丁,圓圓的臉,黃黃的皮膚,大圓眼睛,厚嘴唇。鼻樑矮矮的,向兩旁伸出兩道斜紋,活畫出他是位忠厚的人。他穿了一套灰色的制服,本來就不怎樣整齊,這陰雨天打得遍體潮濕,衣服就像是抹布一樣,越是襯托得這人不是怎樣幹淨利落的人。被黎小姐搶白了幾句,他伸直了兩隻手掌在衣服上摩擦了幾下,沉著臉色道:「那是呀!校長說了,天下的男子全都不放在你黎小姐眼裏。我們這麼一個失學的小職員,那算得了什麼呢?」

  他說是說了,可是他不敢還站在這屋子裏,他走出門去,一陣樓梯聲。

  黎小姐接過了晚報,倒並不要去看第一版第一條的重要新聞,打贏了日本之後,沒有比復員回家的消息更重要的了,所以她首先翻過第四版來看交通新聞。恰好這日晚報的編輯先生,耍了點兒花腔,標了兩行俏皮題目。正題特一號大字,乃是「歸家難於上青天」,下面兩行注題,一行是「本月輪船分派盡,航空更要等明年」。再看新聞,除了輪船、飛機都買不到票子那些老話而外,更有了新的硬性規定,乾脆,現在已有明令,所有東下輪船,都不得載運老百姓。而這位編輯先生,還怕這樣的新聞,不夠強調那題目的,又附帶的登了幾段白木船的消息,既說有幾隻木船在中途被搶,又說在三峽口外,撞翻了幾隻木船。黎嘉燕將手連連地拍了幾下報紙道:「這完了,簡直是寸步難移了。」

  餘自清笑道:「黎小姐,我勸你最好不要看報上的復員消息。看了之後,人更會著惱的。反正回不去了家,比抗戰逃難時的情形總要好受一點兒。」

  黎小姐將手按著晚報在膝蓋上,垂了眼皮對報上不大經意地看著。這倒發現了有一行小字題目,乃是回家一線之路。新聞裏面說的是,交通部公路局,為協助下江義民回家起見,由重慶到衡陽有直達通車,每逢星期一三五,對開一次。每次以專車五輛,合為一組,每輛連行李在內,可載客二十五人。票價極為低廉,僅收五萬元,現已開始登記。且為計劃安全起見,每組有隊長一人率領機工二人,隨時隨地,可以修理機件。車行時,五車魚貫前進,互相呼應,宵小之徒,雖欲窺伺,亦難得逞。車至衡陽後,有火車直通漢口。漢口至下游船舶較多,自不虞阻塞也。黎小姐突然地站了起來笑道:「好消息,好消息,我們立刻去登記。」

  餘自清笑道:「什麼事這樣興奮,我們已列入復員輪船的名單上了嗎?」

  她將報遞過來道:「你看報吧。重慶到衡陽的直達車,真有這麼一回事。而且組織完善,物美價廉。我們交通當局,倒也有這麼一件善舉。」

  她口裏說著,手裏那張晚報,卻是毫不猶豫地送到餘自清手上。他接過了報,笑著點點頭道:「小姐,我依然還是需要老花眼鏡,倒不論是小姐或小夥子遞報給我,那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黎嘉燕想著自己說人的話,自己也是錯誤了,因紅著臉笑道:「我以為校長已經把眼鏡拿出來了呢。」

  於是她借了一笑,走到裏面屋子裏和余太太談話去了。餘自清取得眼鏡在手,將這張晚報看著,倒足以消磨許多時間。

  在滿街電燈上火的時候,歸效光回來了。他在樓門口上就高聲呼道:「校長,這回真有了辦法了,這回真有了辦法了。」

  說著,他是笑嘻嘻地走了過來,兩隻手還是互相地搓揉著,而且他還是來往地在樓板上走著。餘自清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,有點兒喜不自勝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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