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一路福星 | 上頁 下頁 |
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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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效光笑道:「這條路子,何須校長說,我早已打聽清楚了,這全是幹投機買賣的做的事。川江的船,下水容易,有個十天八天,就到了宜昌。可是要由宜昌走上水回到重慶,至少也是兩三個月。所以駕木船的人,他送你一趟下宜昌,他要回來做第二次生意,就在三個月之後,他必得把這三個月的開銷,都算在船錢裏面。做投機生意的,看破了這點,索性就把木船收買下來。然後雇上幾個船夫,將這船直送過漢口,甚至還到南京,根本不讓這船做回川之想。那麼,除了這買船的本錢,雇水手的工錢,都出在旅客身上之外,他還得大大地賺一筆錢,請問,這票價怎能夠不貴?花幾個錢,果然舒服,倒也罷了。 這種復員木船,我倒也是看過的。船身很長,連頭帶尾,總有七八丈。本來船艙板上,有半圓的篾篷罩著,人是伸不直腰來的。現在把船身整個改造,就是船底上面鋪了一層板,讓人來往走路。在這艙底板上,面面相對,陳列了兩行木架床。這床至多是二尺寬,上下兩層。這樣大概可以安插四五十位客人。然而船主還不以為足,在兩列床中間的人行路上,還賣出一行客座去。這散座沒有鋪位,你能占多大地方,就讓占多大地方。和同船的人爭吵,他不管,但憑你的力量。此外是船頭船尾的艙板底下,全賣票,這樣,連撐船的船夫在內,一隻白木船,可能容納一百人以上。且不談帶上行李,重量如何。這樣多的人,秩序怎樣維持?川江處處是灘,處處是礁,這船的安全成分,真令人不敢設想。還有這一路的吃喝拉溺,種種問題,都是不容易解決的。」 餘自清道:「困難還不止此,向來川江兩岸,完全是山,所謂老二也者,隨地都可以發生。遇到了他們,恐怕是連鋪蓋捲兒都給你借了去。復員真是復原,把人復原到原始時代去。」 他們正說得高興,余太太睡午覺的人,卻被他們說話的聲音驚醒,在裏面屋子裏就插言道:「飛機坐不到,輪船坐不到,白木船又不敢坐,那麼,怎麼辦,我們徒步旅行到南京去嗎?」 說著話,她走了出來。她也是四十將近的人了。她穿了一件半舊藍布大褂,罩著棉袍子,上面還有兩個小補丁。頭髮不燙,卻梳得一絲不亂。臉上沒有脂粉,卻是白白淨淨的,一望而知是一位勤於治家的太太,歸效光站起來點著頭道:「師母,你沒有出門去嗎?」 余太太歎了口氣道:「這樣陰雨連綿,我上哪裏去?飛機票子、船票,我全找不著。我出去也沒有用。天天這樣老悶著,非悶出病來不可!」 歸效光忽然站起來,連連地拍了幾下手道:「你看,我正帶了一個好消息來了,和校長一說話,可把這事忘了。現在有兩條公路車子,可以轉路到南京去。一條是川湘公路,由重慶經過鄂西到湘西常德,由常德到長沙。一條由重慶到貴陽,由貴陽到湖南衡陽。這兩條路都是直達的。而且是專門為了復員之用,票價非常便宜,每人只要四五萬元。現在後一條路,下星期開第一班車,外面還沒有人知道。我們馬上去登記,可以搶個先。而且我有個親戚在車站上服務,專門管這復員長途汽車的事。他說,若是用機關團體的名義去登記,在可能情形之下,他們還可以撥一輛專車給我們。」 餘自清笑道:「有這樣好的事,為什麼你不早早地告訴我?」 歸效光道:「我也是為了這消息太好,反是有點兒疑心。這是我那親戚說的私話,我還不敢過分相信。我必須和公路上正式碰了頭,才能認為是準確的。我怕消息報告早了,將來不能實現,那失望的程度就更大。」 餘自清銜著煙捲微笑。最後,他將手指夾著,噴出一口煙來,笑著從容地道:「失望?這幾年來,對於失望的經驗,不是很豐富嗎?我們對於失望,大概在精神上不感到什麼打擊。再失望一次,那也太無所謂吧?」 說著,他笑著打了個哈哈。歸效光道:「好吧,我再到海棠溪車站上去打聽一次,校長聽我的回信吧。」 說著,站起身來,就預備要走。余太太笑道:「嚇!你何必這樣著急。這樣斜風細雨的天,你還要過一道江。」 歸效光道:「唯其是斜風細雨的天,才是要趕過江去,找一個別人所不找的機會。到了天氣晴朗,你以為就是我們這幾個人打算坐長途汽車復員嗎?天下事是難說的,也許爆出冷門,我們所想不到的一條路子,偏偏有了辦法。假如有輛專車的話,我們這群人並不分開來,這有多麼好,那實在是太理想了。」 他說到高興之處,只管把話向下說。突然有人在樓梯口上插言道:「歸先生,你這個消息太好了,完全能成為事實嗎?」 隨著這話,走進來一位小姐。她是二十上下年紀,頭上梳了兩條六七寸的辮子。上身穿了件紫色的舊毛繩褂子,下面套一條短的青布裙子,將皮帶束在腰上。下面卻是光了兩條腿子,踏著滿糊了泥漿的舊皮鞋。她提了柄小紙傘,忙著兀自未曾放下。餘自清笑道:「黎小姐來了,好極了。我這樓上,有一天黎嘉燕小姐不來,就黯然無光。」 黎嘉燕站在大家面前,對大家看看。她是張瓜子臉,兩隻眼睛透亮。在她高高的鼻樑和微微吊起的眼角上,表現著她有堅強的個性。她看人的時候,先忍住了口氣,將薄嘴唇抿著,分明她對於任何人的觀察,都是注意的。餘自清笑道:「你以為我這是誇張之詞嗎?那是真話。我們實在是太悶了。你來了,大家說說笑笑,把滿天愁雲就洗刷過去,尤其是我的太太,她非常歡迎你來。你還夾著一把傘呢,放下來,我們坐著談談。」 黎小姐放著傘,還向歸效光望著,問道:「剛才上樓聽到的話,我們可以包輛車子由公路上東下,這話是真的嗎?」 她眼睛望著人,手裏放東西就不大注意。那傘是撲篤一聲,落在樓板上。歸效光立刻搶上前去,將傘撿起,並放到進來的門框邊。然後將自己坐的那條凳子,搬著到她面前,請她坐下。接著便向她笑道:「黎小姐聽到的消息,只是一半,我有位親戚,在公路上服務,他說馬上川鄂湘、川黔湘兩條公路,有復員班車可開,我們若願繞彎子走公路的話,或者可以弄輛機關專車。至於登記買票,那倒是不成問題的。不過我聽到這消息太容易了,和我們這半個月來,越找交通工具越困難的情形相反,我倒有些疑心了。」 黎小姐是坐著的,聽了這話,淡淡地一笑道:「你也太愛疑心了。既是令親,他一不會騙你的錢,二不會騙你的吃喝,他說可以辦,你何妨試試。成功了,大家就走。不成功,也不損失什麼。天天不都是在外面跑交通工具嗎?還不是對任何方面不疑心也沒有絲毫成就?」 余太太坐在裏屋子門邊,倒覺得她的言語過重些,歸先生會難為情的。可是他並無所謂,笑著點點頭道:「的確是這樣,問到了,白撿一個機會,問不到也不損失什麼,為什麼不去接洽接洽呢?」 說著,向餘自清點個頭道:「三小時以內,我可以回校長一個信。」 他交代畢逕自下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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