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玉交枝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鄉村裏都是中醫,也都是些念舊書出身的人改行的,他們並不在家門口掛什麼應診的牌子,也不用掛牌,鄉下人害小病,照例弄點丹方藥吃,很少找醫生。大病躺在床上,就不向醫生家裏就診了,總是請了醫生到家裏來看。去請醫生的時候,或者是自備一乘轎子,或者是自備一輛獨輪車子,管接管送,醫生到了家裏,看過了病,招待一頓飯,然後自動的給醫生包一個紅紙包兒。照著銀幣計算吧,大概總是約值五毛銀幣的紙幣,給包在紙包裏,雙手捧著交給醫生,有些以紳士的身份出面行醫的,那就不要脈禮,莊稼人對於這種人,也不敢把這小數的脈禮去引他好笑,總是等到三節的時候,重重的給送上一份厚禮,但這種紳士醫生,不大好請。所以王好德請的是前一項靠行醫為職業的醫生。因為醫生家相距不過兩三里路,他沒找轎子。向鄰居家借了一輛獨輪車子,自己推著到醫生家裏去相請。鄉下醫生,不像城市裏醫生每日都出診,在家裏的時候居多,所以一請就到。

  王好德請的這位鄉醫,是個老童生,已有七十高齡,雖生平所看的不過陳修園那幾種醫書,但他有三四十年看病的經驗,鄉下人患的一些普通病症,他倒是多少摸出一些門徑。他到了王家,給玉發診過了病,說是風邪之症。看看王家之貧,開了個方子,沒叨擾他的飯就要走去。王好德那裏肯,一定要留醫生吃飯。醫生說:「你家這個病人,不是一天兩天看得好的,我大概天天要來,你天天留我吃飯,那就了不起了。」

  王好德自是很感激,但同時心裏也拴上了一個疙塔,玉發的病是三兩天不會好的。將玉清包好了的一個紅紙包兒拱拱手送給醫生,又把車子送著醫生回去了。好在那幾位幫忙的鄰居家肯出力,把他田裏的稻,割了收了,又代挑著賣去了四擔。王好德夫妻見玉發的病,並沒有什麼轉機,全副精神都在兒子身上,關於租稻的事,就沒有放在心上。混了六七天,玉發吃了四五劑藥,病是稍微的好了些,王好德算是心頭上輕鬆了些。他坐在後門口一塊大石臼上,口銜了旱煙袋,正對了面前一片田阪出神。

  東家家裏的長工蔡老六可就放緩了步子,一面張望田阪,一面走了過來。走到了面前,向王好德帶著笑,連連的點了兩點頭道:「王好老,今天的精神好得多了。前兩天我在路上看到你,我都沒有給你打招呼。玉發的病,好得多了吧?」

  王好德站起來要向屋子裏引讓,蔡老六道:「不必進去了,免得說話吵了病人。」

  石臼對過是條寬大人行道,道邊一條很長很厚的草皮,下臨割了稻的低田,路邊上正有兩棵丈來高的柳樹,正罩著這裏,倒是像茶棚裏一條好板凳,他在樹蔭下先坐下了,拍了草皮道:「這裏坐,我們慢慢的談談。」

  王好德自然也就坐過來了。蔡老六身上現帶著有旱煙袋,王好德把小葫蘆作的煙盒子和蒿草香全送到他手邊來。回轉頭叫了聲玉清,那意思自然是預備茶。蔡老六一擺手道:「不用張羅,你家有病人,不因為你家有病人,我早就來找你談了。」

  王好德道:「六哥,你有什麼事嗎?」

  蔡老六將蒿草香火正點著旱煙袋,他把旱煙袋取下,在田埂的塞缺口石頭上,敲打了幾下銅煙斗,笑了一笑道:「你是家裏有了病人,急得把大事都忘記了吧?今年的租子,東家是一粒未收,就是你的欠租,也就差下好幾擔呢。你老倒是自在,把稻子自收自賣,就這樣的算了嗎?」

  王好老道:「我為了玉發治病,賣了四擔稻,這不會賣到東家名下去,今年收割下來,我名下決不止得四擔稻吧?」

  蔡老六道:「那當然不止,但是你一收割,就賣了這樣多,你還有一年的日子要過呢。」

  王好德道:「我知道,但是我不能對玉發的病,坐視不救呀。」

  蔡老六道:「我說這話,也是提醒你一句,以後要省著一點花,你若是弄成幾個大窟窿,將來是填補不起來的。」

  王好德聽說,也沒有什麼話可答覆,只是歎了口氣。蔡老六連續的吸了兩袋旱煙,呱噠呱噠,反拿了旱煙袋,將銅煙斗在石頭塊敲著響。眼睛望了天,像是個出神的樣子。然後把旱煙袋向腰帶上一插,站起來道:「好吧,過兩天我再和你談,大概今年的租稻帳,東家不能再含糊了事。我再提醒你一句,你找兩位地方上的紳士出面,和東家商量商量吧。我完全是好意,你聽不聽隨便,再見。」

  說著,他溜著步子緩緩而去。王好德站起來相送蔡老六也沒有回頭。

  王好德是一層心事沒了,一層心事又來,回到家裏,見劉氏煮了一碗掛麵,兩手捧著,向玉髮屋子端了去。她臉上笑嘻嘻的,點了頭道:「玉發的病,總算是好了,他已經想吃東西了。我摸摸他身上,已經全退了燒了。」

  王好德心想,她剛是有點笑容,東家老爹要把租稻結帳的話,就不便和她說。點點頭道:「那很好。你辛苦了這多天,今天晚上好好地睡一覺吧。」

  劉氏道:「玉清到菜園裏去拔菜去了。你向灶裏塞一把火,那鍋粥,還得用大火熬他一熬呢。」

  王好德答應了是,就到廚房裏去添火。他們向來燒的是乾柴棍,這幾天沒有工夫去上山找乾柴,在鄰居家要了兩捆柴棍子來,都堆在灶門口。這柴棍子全是些枯樹枝,丫丫杈杈的,占了很大的地方,鄉下人的灶,儘管只燒四五口人的飯食,也必須安上三個灶籠,放上大小三口鍋。這為了忙時可以作多人吃的火食,並須有一口大鍋隔日煮上喂豬的食料。三個灶門,總是半環形,這樣,坐在灶門口的人,就把三個灶門都照顧到了。他們家今日晚飯,煮的是中間那口不大不小的鍋。外面那口小鍋,剛才是煮過掛麵了。裏面那口大鍋,靠著黃土牆,是煮豬食所用,這時是冰冷的。新借來的柴夥,占著地面太多,把這大鍋灶口都塞住了。王好德坐下來燒火,還把這柴夥推了兩推。

  這時,玉清也提著一籃新鮮菜到廚房裏來了。她道:「爸爸,你過來,讓我燒火吧。」

  王好德道:「不,你洗淨了菜,切好了,就在外面小鍋裏炒著吃吧。你媽伏侍你哥哥這多天,實在也太累了,今天讓她休息一晚吧。」

  玉清道:「豬食還沒有煮呢,明天一大早,就要喂豬的呀。」

  王好德道:「吃完了飯,這就歸我了。」

  玉清對於父親這個提議,倒沒有反對,她就依著父親的話,洗菜切菜,繼續著炒菜。王好德坐在灶門口,算是燒著兩口灶。劉氏看玉發把那碗掛麵吃完了,也就到廚房裏來了。她看到王好德還坐在灶門口燒火,這就笑道:「我只叫你燒一把火,這天氣還熱著哩,你熱著兩個灶籠的火,那不熱得很嗎?」

  王好德道:「六月三伏天,你們不都是天天燒火嗎?我燒一次,又算什麼?」

  劉氏道:「六月三伏天,你們在水田裏下蒸上曬,那個罪比我們就更難受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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