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玉交枝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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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為經道:「你這小子說話好野呀。你作佃戶的人不管割稻,稻自己會走到家裏去嗎?」 玉發兩手環抱在懷裏,淡淡的道:「東家老爹,你是聖明的,稻是不會自己走到家裏去的。到了家裏,它也不會走到口裏去,看到滿籮滿筐子的稻一粒不能吃,那心裏是更難過的呀,就不如不向家裏挑了,更也用不著收割了。」 說著,他慢慢的放著步子順了田埂走去。蔡為經瞪了眼道:「這小子好野!不用和他們多說了,你們量稻吧。」 蔡老六看這樣子,東家是和王好德父子決裂了,自己當然是站在東家一邊。他也不多言語,一鬥一鬥的在大桶裏量著稻,就向空籮裏倒了去。三擔竹籮倒滿,那三個壯漢,將扁擔伸進繩索,打算挑著要走。這時,田阪上發生了一聲慘叫。 大家看時,是王好德的女人劉氏來了。她扶了一根木棍子當了拐杖,一路哆嗦著走了來。她抬起一隻手來,老遠的指著道:「東家老爹,不能這樣做呀!我們由春天下種,忙到今天,望到今天眼睛都望出血來了。好容易,今天望到割稻了,你全把我們的稻子挑了去,我們這不是白忙了一年嗎?」 越說越近,也是越說聲音越大。老是說著不能這樣做呀,傷天害理呀!這樣叫喊著,蔡為經可就生了氣了,迎到她面前,大聲喝道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好不顧體統。怎麼是傷天害理,難道我們做東家的,不應當收租?」 劉氏道:「作東家的當然要收租,可以慢慢的收,不能我們在田裏一動鐮刀,你們就全收了去呀。」 蔡為經道:「慢慢的收,再過十年八年收嗎?今天收的稻,就是你們去年的欠租,還有前年的租尾呢。你還教我慢慢的,那就不用收租了。」 劉氏奔到田裏,見割的稻棵,已經打拂過了一半,大木桶裏刷下來的稻粒,幾乎量完,全已裝進那三副籮擔裏去了。再看附近幾丘田,只有兩小丘不曾將稻子割。這就抓住一副籮索,向那挑籮擔的人道:「大哥,你也是莊稼人,你不要偏向那家,說句公道話,我們今天第一天割稻,東家就要全挑了去,這不太過分一點嗎?實不相瞞,前半個月,我們家就斷糧了。東拉西扯,借了些大麥小麥,每天作兩餐糊吃,才熬到今天,我們就不應當磨點新米,作兩頓白米飯吃嗎?看了這樣黃澄澄的稻,大擔小鬥向東家送去,我們這一年的辛苦,都沾不著一點邊,嘴裏饞,心裏是多麼難過呢。」 說著說著,哽咽了嗓子,就流下眼淚來了。那三個挑擔子的壯漢,正都是佃戶,劉氏這樣說著,大家也都心軟下來了。其中一個道:「王嫂子,你不要叫喊,我們慢慢的和蔡大老爹商量吧。」 蔡為經已收下了他撐著的那柄布傘,當了手杖使用,看那樣子,好像是預備武力對待。他態度是越發的強硬起來了,立刻將頭一偏道:「什麼話?三年的欠租,到了今天,我還不應當收嗎?納糧完稅,我是一天也不能拖欠官方的,他們佃戶不給我,我由天空裏變著糧食來交款交糧嗎?你看他們一家人什麼樣子?一看到我帶了籮擔來挑稻了,那顏色就十分難看,我和他們說十句話,不理我一句。王好德那個跛腿兒子,尤其不是東西,他連稻不割就走了。你以為這樣強橫,我就不收你的租子了,我偏偏要收個一乾二淨。隨便你,公了也好,私了也好。充其量,你不過是到縣政府去告我一狀,就說我作東家的壓迫你佃戶。你若有本領說到我應當不收租,那我就認輸了。」 說著,他將傘尖在田土裏連連的插了幾下,在田土裏插下去幾個小窟窿。好像這田土就是王好德父子的身體,也被他搠了幾個窟窿了。王好德站在一邊,本來是沒有作聲。東家這樣的指明了向他責駡,他也就忍不住了。他將手上握的鐮刀向地面上一丟,也瞪了眼道:「東家老爹,你收租就收租,說這些話作什麼?你也知道我們作佃戶的怕打官司。沒有錢也沒有勢力,打起官司來准輸,你老就把這話來嚇我們。那何必呢?怎麼著,不算兩代的東佃,我們還是一個村子裏的人呢。不要我們吃飯,我們不吃飯也就是了,何必還要把話來嚇我們。」 蔡為經道:「你那意思,就是不讓我把稻挑了走。只要我收租,我就有一百個不是。我沒這些閒工夫和你說廢話,你們把稻挑了走。」 說著,對那三個挑稻的將手一揮。這三個壯漢,看到這位蔡大老爹把臉色沉下來,大概是沒有什麼情理可講了,各人挑起扁擔就要走。其中一隻竹籮,讓劉氏抓住了籮索的,挑扁擔的人就不能起步。蔡老六向前兩步,對劉氏一擺頭道:「大嫂,放手吧,反正強打強要,也不能把事情解決。」 劉氏兩手一拍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,我們倒成了強打強要的了,是我們伸著手向東家討什麼求什麼來著嗎?我們就是蔡家一條狗,給東家看了一年大門,也該給我們一點吃的。我們作佃戶,種了一年的田,到了秋收的時候,我們那不指望幾餐新米吃吃。於今東家要把我們今天割的稻子,完全都要挑了去,我們說句公道話,這算強打強要嗎?」 蔡老六道:「人家作東家的並沒有要你分外的。慢說十擔八擔,就是一百擔八十擔,他挑走了也是國法人情答應的。」 劉氏聽他說到國法人情,正想駁斥他這句話,一回頭,見那三擔稻子,全讓壯漢們挑走了。自己是有病的人,也不能追了上去,就轉過臉向王好德道:「你這人也是實在太老實了。為了今天可以割新稻,高高興興的起了個大早,昨日就賒下了一斤肉,預備今晚上酬勞酬勞自己。忙了半天,一粒米拿不回家,賒的肉可要給人家餞。田是東家的,東家要收租,那有什麼話說?但是沒有田出不了五穀,沒有人力牛糞,也出不了五穀,不知道東家明白不明白?既是我們今天沒分了,還出什麼力氣,抬著傢伙回去吧。」 說著,撿起地上的鐮刀,扯著王好德的衣服讓他走。玉清本也就停止了割稻,呆站在田裏了,這就插言道:「媽說的是,我們少出點力氣,回去就少吃點東西,大家走吧。」 王好德聽了這話,也就轉身要走,蔡為經將卷起來的布傘橫伸了出去,喝道:「你們不許走。你們要走也可以,我明天就憑中收你們的佃了。」 王好德又回轉頭來問道:「收我的佃?那也不是時候吧?有在這秋收的日子收佃的嗎?」 蔡為經道:「誠然是沒有,但是有東家在田裏分租的時候,佃戶丟了鐮刀回家的嗎?」 王好德道:「東家老爹,你要租,我們就交租,這說不過去嗎?今年我不欠你一粒租,你不能收我的佃。」 蔡為經將傘尖在田土裏連連的撅了幾下,咬了牙道:「我也是一樣。你今年應分的稻子,我一粒也不要你的,我只收我名下的,你又為什麼不給我割稻?你不給我割稻,我就可以收佃。」 王好德聽到說東家要收佃,當然有三分膽怯,但是他表面上絕不示弱,向蔡為經點了點頭道:「那憑東家了。但是三條大路,東家一條大路都不給我走,我也沒有法子。」 蔡為經道:「怎麼是三條大路?」 王好德道:「東家吃肉我們喝湯,這是一條道。東家放本,我們交息,這也是一條道。東佃兩方,公平交易,多收多交,少收少交,還是一條平道。但是你老爹一概不問,今天要定了我的欠租,你老也明知我這幾丘田裏,決計出不了十擔稻,今天要這個數目,故意超過我田裏的收成,那就是有意讓我子粒無收。我們連弄個半升新米熬粥吃的希望都沒有,我們還在田裏割稻啦?」 說著,他又緩緩的移了步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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