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玉交枝 | 上頁 下頁


  大長工還沒有答覆呢,大門口擁了幾個車販子進來,都笑了道:「大老爹,你不要抬我們的價呀。大行大市,我們不叨你的光,你也就不要讓我們吃虧吧?」

  為經被他拿住了話把子,沒有什麼可說的,把空煙嘴子銜在嘴角上,只是微笑。車販子於是成群的擁了向前將他包圍著。有的含了笑講情,有的抱了拳頭拱揖,為經將煙嘴子在嘴上取下來,又敲著另一隻空手,笑道:「你們這些米蛀蟲,實在也是不好惹。大行大市,我聽聽你們的價錢。」

  車販子就報告了是法幣八萬元。為經臉色一板道:「你以為我是在這裏賣古董。預備我望天討價,你們先就著地還錢。稻價早就打破了十萬大關,你們還打算拿大斧子來砍我嗎?天氣還早,你們趁早去別家村子裏問問。」

  說著一扭身子奔回他的書房去了。

  蔡大老爹的書房,那是個名,實在有異于普通讀書人的書房的。一間白石灰漿糊刷的磚牆屋子,朝南有個釘死的直柱木格子窗戶,糊了綿料紙。攔窗放了一張三屜長桌。桌上的紅漆,全裂了龜紋,年歲也比主人大得多。桌上放了一把算盤,一塊硯臺,一隻瓷筆筒,七八本帳簿疊在一處。桌子橫頭有個雜貨鋪的小貨架,代替了書櫥。貨架上下三層,上層放著茶壺水煙袋,幾隻洋錢瓶和紙盒子,唯一的大老爹時代享受,就是一隻兩磅熱水瓶,乃是畫有著美女裝潢的。下層放了些衣襪,只有中層放幾部書,乃是《聊齋志異》、《三國演義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今古奇觀》、《時憲書》、《玉匣記》、《康熙字典》、《酬世錦囊》、《陳修園十七種》、《六法大全》。他的治家處世哲學固然都在裏面,就是他來求知識的深造也在裏面。

  長桌子面前,他所坐的不是椅子,乃是個立體的長木櫃,這叫錢櫃,櫃子上有蓋,除了暗鎖,還有扣搭上的明鎖,這鑰匙都在他褲帶子上拴著的。此外有一張木架床,掛了白夏布帳子。老式木架床,除了三方有木板圍了小半截,正面左右,都有雕花格扇,再加上帳子,這裏面的空氣,是十分安定的。但大老爹對於這床卻是感到相當的享受,他家有的是稻草,這個他十分的浪費,堆著將到一尺厚,紫標布的褥子,藍色印花布的被條,鋪在這上面,比之上海人睡的那彈簧床繃,他毫無愧色。

  此外這屋子裏有兩把黑木椅子,和一個茶几,還有個大木櫥。床頭邊還有一隻腰桶,這裏面放著大老爹享受的茶葉紙煙還有冰糖紅棗雲片糕之類。這樣,屋子裏也就差不多滿了。擺椅子的地方牆上也有一幅拓本黑紙白字對聯,「惜花春起早,愛月夜眠遲」。對聯中間,有一軸小中堂,乃是畫的人物畫,關羽讀春秋圖。主人平常治家休息,以及和密友談心,都在這裏。

  這時,他進了書房,想到玉蓉說的姨父明天過生日。這位連襟劉紹仁,頗是混得出去。在鄉下是個紳士,出外去也混點小差事,大小總是個官。他的生日,應該是個好日子吧?於是把書架上的時憲書拿出來,翻著明天的日子,果然是個黃道吉日,注明了宜祭祀婚嫁出門一大行字,他自言自語的道:「什麼都是命裏註定了的,人家生日,就是好日子咳!」

  這時門外有人插言道:「大老爹,你說哪個呀,你的八字也不錯哇。」

  他道:「啊!曹四老爹,請進來坐吧。」

  曹四老爹是這附近一個社交人物,他雖沒有紳士派的藍紡綢褲子,卻有一身漂白布褂褲,手上總是提著一柄青布傘。鄉下人由戴草帽子到撐洋傘,這在生活和身份上,有個很大的距離。而曹四老爹有了這些,還穿著一雙充禮服呢的鞋子,和花線襪子。鄉下人穿洋襪子,也是個了不得的排場,尤其是這夏季可以打赤腳的時候。曹四老爹也就憑了這身穿著,常來往于紳士之門。他進來了,首先把布傘掛在書架上,向蔡為經笑道:「我無事不登三寶殿。那些車販子,要我來和大老爹講情來了。」

  為經道:「四老爹,你不要信他們的話呀。他們只出八萬的價錢,還是一個月以前的行市呀。」

  四老爹是長長臉,嘴角上有顆黑痣,好像特意表現那張嘴技能很高似的。他先不答話,在口袋裏摸出了一盒紙煙,先敬了主人一支,然後在椅子上就坐。主人是不大用火柴的,窗臺上有個小泥墩子,上面插了一支佛香。隨時吸煙,隨時點火,比用火柴經濟多了。他取下香來,主客各點著了煙,佛香仍歸原位,他坐在錢櫃子上相陪。

  四老爹架了腿笑道:「當然不能依照他們胡說。不過依大老爹的意思,打破十萬大關,似乎也太多了一點。他們把我拖了出來,要我和大老爹講情算九萬一擔。」

  蔡為經不等他說完,站了起來,兩手一拍道:「哪還了得!每擔少賣一兩萬,這筆稻子賣了,我去年的糧要白收了。」

  曹四老爹看了他這樣子來勢很凶,就含笑吸著煙不說什麼。就在這時,大長工在外面叫道:「大老爹,你出來,我有幾句話和你談談。」

  蔡為經出來了,大長工垂了兩手,臉上現出神秘的顏色。等為經走近了,他低聲笑道:「大老爹我們這批稻,可以出手了。餘家村去了五把車子,他們是九萬一千一石成交。因為他們的稻子不多,這裏的車販子雖然知道這消息,還沒有肯去,若是這消息傳到別個村子去了,大家會跌價的。」

  正說著小長工又跑進來了,他道:「小王村知道了我們這裏有車販子,派人來叫了三把車子去,讓到九萬一石。」

  為經跌腳道:「你糊塗,你攔著他們不要走哇,快去快去。」

  說著,連連的向他們揮著手。他們走了,玉蓉卻左右兩手各提了一個包袱出來,經過他父親的面前。為經道:「你這孩子,怎麼這樣不聽話。兩個長工,要在家裏量稻,不能抬了你走。」

  玉蓉道:「你賣你的稻,我在村子裏另外找兩個人抬轎子。」

  為經道:「你瘋了,家裏有大小長工不用,你花錢另外找人抬。何況這筆稻帳不在少數,你也當幫我算算。你要走,下午走也不晚啦。」

  玉蓉道:「我聽到說,你還在和車販子抬價,知道你什麼時候可以賣成?」

  為經氣不過,半歪了身子,奔向女兒面前,將臉望了她的臉道:「你,你,你真瘋了!有稻子不願多賣錢?」

  那曹四老爹提了那柄布傘,也由書房裏走出來,笑道:「三姑娘,你令尊大人說的對的。把稻再留半個月吧?怕不會賣到十一二萬。大老爹,我告辭了。餘子誠家有百十石稻等著賣,也免不了要我去講盤子。」

  說著,他笑了一點頭。蔡為經兩腳亂頓了幾下,紅了頸脖子叫道:「你們都來逼我,什麼意思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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