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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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著,把兩手插在褲岔袋裏,斜伸了一隻腳,向炕上望著。昌年看到,卻不怎樣的介意,依然微閉了眼睛,仰躺在炕上。興華在門外伸了一個頭進來,笑道:「費先生睡了,舍妹請過去說話。」 昌年兩隻腳原是垂在炕沿下面的,這時卻縮了上炕,側著身子睡了,就閉了眼睛答道:「哎喲!我疲倦得很,簡直懶得起來了。」 興華道:「那末,就請伍先生去吧。」 健生問道:「倒不知道有什麼事?我看看去!」 說著,又望了昌年一望,這才出門去。 昌年側身橫躺在炕上,一點聲音沒有。過了約莫有二三十分鐘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向四周張望了一下,接著歎了一口氣。這樣呆坐著,約莫又有十來分鐘,這才走下炕來,在手提籃子裏,搬出紙筆墨硯,伏在窗子邊的小方桌子上,將左手撐著半邊頭,對了桌上癡望著,騰出一隻手來,把墨盒子打開,又把一疊信紙拿一張放在面前,用手慢慢撫摸著,只管出神。突然的坐正了,將毛筆套子拔了下來,然後伸筆到墨盒子裏去蘸墨汁。筆在手指上轉著,只管不停。左手按在信紙上,動也不一動。他似乎靈機一動,這就提起筆來在信紙上寫著。開首一行,便是四個字:我將歸矣。只寫了這四個字,搖了兩搖頭,用筆在上面連連的圈了一行圈,把字塗了。圈過後,又在字旁寫了兩行字: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?於是把筆套著,向桌邊一丟,右手拿著墨盒子,左手一把抓住了信紙,捏成一個紙團,向屋角落裏一扔,起身倒在炕上,橫了身子躺著。也許是悶極了的原故,這次倒在炕上,卻是睡著了。 過了一會子,燕秋想到半天沒有看到昌年,不知道他有了什麼情形,也同著健生一路來看他。進得門來,見他彎曲了身子,鼻子裏呼呼作響,睡得很熟。燕秋就輕輕的道:「他睡著了。就隨他休息一會子吧,不要去驚動他了。」 說著,慢慢的在桌子邊坐下來。看到紙筆墨硯擺得現成,因道:「他是預備寫信的樣子,倒沒有寫信呢。」 說時,偶然一低頭,看到屋角落裏有一個紙團子,便彎腰撿了起來,擦抹著桌子。因為紙團展開了一角,卻是四個字送到眼裏來,正是『謂我心憂』一句。這就心裏一動;望了紙角,呆上一呆。在有意無意之間,把那張信紙打開來,便是起首『我將歸矣』四字。雖用筆圈掉了,還隱隱約約的看得出來。健生站在一邊看看,因就問道:「那紙上寫了什麼?」 燕秋把那紙團捏得緊緊的,看到屋角落裏,有一個牆眼,就向裏面塞了進去,搖著頭道:「不用管了。」 健生看她兩張臉腮紅得像胭脂淡抹了一樣,知道這裏面含有文章。還是斜伸了一隻腳,在地面上點著,腳尖是打得土地得得作響。燕秋將帶了筆套子的筆,在桌上亂畫著,另一隻手,依然托了頭,眼望了桌上,並不說話。健生知道她很有心事,也只好那樣呆看,並不作聲。 就在這個時候,吳科長又來了;在外面就叫道:「請請!敝廳長在館子裏等著了。」 昌年被他這聲音驚醒著,已是坐了起來。吳科長進屋來了,他也隨了楊、伍二人周旋了一陣。吳科長笑道:「在西安吃晚飯是很早的,到了蘭州,吃晚飯更早,這已經是晚了一小時了。」 燕秋向昌年道:「這倒有些卻之不恭,我們一塊兒走,好嗎?」 說著偏了頭,向昌年臉上望著,現出很懇切的樣子,並不轉眼珠。昌年這倒不好意思拒絕,笑著點了一點頭,只把那藤籃子裏的冷手巾取出摸擦著臉上一把,就悄悄的先站到房門口外去等著。燕秋看到他這情形,倒不免心裏卜蔔亂跳。向屋子裏周圍看看,又向屋子外看看,把衣襟下擺扯了幾下,望了健生道:「我們可以走了。」 說著話,走到了房門口,又向昌年道:「我們可以走了吧?」 吳科長站在一邊看到,也是兩方望望。還是燕秋有點覺悟,笑嘻嘻的向吳科長道:「我們在汽車上很受了一點累,又跟著游了一次黃河橋,大家全疲倦得可以了。」 吳科長自然也不便多問,在大家悄悄的態度中,就上了騾車,向飯館子裏來。 這飯館子卻也特別,乃是一所旅館的前進。金廳長站在旁邊的房門口,已是迎了出來了。吳科長笑著代為介紹,大家就進來了。健生看那屋子時,下面一張圓桌子,卻也蓋了一方幾條線縫合成的白粗布。在正面設了一張木炕,炕上並沒有炕几,只是鋪了三四床紅氈條子。在炕的一端,還有兩個四方枕頭,健生對於這種陳設透著一點詫異,只管打量著。 金廳長似乎看出來了,笑道:「我不想替甘肅人掩飾,要把這裏簡陋的真相給人看看。在旅館裏開飯館,這還是東方所謂的摩登事業呢。這一張炕,老實告訴你二位遠方來的上客,這是燒大煙的東西。」 健生笑道:「金廳長說話很爽快,見面開首幾句,就把實情告訴我們了。」 金廳長笑道:「掩耳盜鈴的事,那是傻子做的。我若說假話,那是我自己做傻子呀。」 昌年聽到,這才向著大家笑了一笑。燕秋正站在身邊,低聲笑問道:「現在你心裏,覺得舒適一點嗎?」 這時,正有金廳長所約的幾位陪客的人一同進門,燕秋這話,卻是沒有讓健生聽見。 在大家周旋的時候,館子裏茶房向桌上陸續的陳設著菜碟杯筷。健生看那擺的宴席,卻有東方風味。碟子裏的菜肴,也比一路上所見略有差別;除了豬身上的耳朵、舌頭、腸肚之類,都幹切著成了一樣菜而外,另外倒有海蜇、咸蛋、桃仁、蜜棗之類。其間有兩碟水果,都是由罐頭裏面開出來的。 金廳長見客人在旁邊打量著,便笑道:「這種酒席,東方人來吃,是有點可笑的。不過我是招呼了館子裏故意做得土一點,要如此才有趣味。現在弄出這兩碟罐頭水果來,就有點失卻甘肅菜的本性了。吃了再談,不必客氣。楊女士請坐首席,還有三位,請盡上面坐下。我們這裏全是地主,應當盡地主之誼的。」 燕秋臉上佈滿了笑容,向費、伍兩人望著。健生笑道:「這位金廳長,為人非常之爽直,我們就不必客氣了。」 昌年笑道:「這裏頭還有點曲折,我們一致恭維楊女士,自然是楊女士坐首席。不過楊女士有她的令兄在坐,她決不能妹占兄先。」 他所說的話,雖是聲音很低,但是金廳長已聽到了。這就點頭道:「此言甚是。」 拿起席上擺的酒壺,就走到一席上,對酒杯子裏斟了去,而且是左手挽住了右手的長袍馬褂袖子,作出一個很沉著的樣子,向興華臉上看了去,說道:「楊先生!你不必謙遜了。有許多話,我們還要在席上講呢。」 興華是守慣了軍紀的人,覺得自己還不足做廳長的座上客,回頭看到昌年站在身邊,就回過手去挽著昌年道:「費先生請坐吧。」 昌年笑道:「根本我就是一個做陪客的人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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