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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▼第三十八回 舊侶難堪隔牆聞笑語 新交可敬解佩謝隆情

  楊燕秋到了她的故鄉隆德,似乎是要把行程告一個段落,不料到了這裏,只有三天,她又說要到蘭州去。而且蘭州還不是一個終點,繼續的還得向前走。這樣子說起來,費、伍二人,犧牲了學業,就這樣陪著她飄泊到老不成?所以在昌年苦笑了一聲之後,健生也就感到滿腹躊躇,說不出如何是好,兩手背在身後,在屋子裏只管來回的踱著步子。

  昌年坐在靠牆的椅子上,兩手環抱在胸前,只管把眼睛隨了健生的身子轉,好久才道:「依了我的意思,陪送她到了蘭州再說吧,萬一我們覺得不能向下走了,像一虹一樣,背進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這倒並不是說幽默話就可以了事的,我們總當下一個決斷才好。」

  昌年道:「那有什麼決斷呢?」

  說到這裏,把聲音低了一低道:「我們這頭兒,根本自己就是沒有決斷,叫我們怎樣的來決斷呢?」

  健生道:「好吧,我就隨了你的話,走一步是一步吧。」

  於是一個坐著,一個走著,兩個人在屋子裏默然的相對,誰也不作聲。偶然的還相視而笑的點一下頭。這樣的相持了約莫有十來分鐘,屋子裏靜寂極了,靜寂得連身上掛的表,那機擺聲也可以聽得出來。

  燕秋便在門外問了一聲:「你二位怎麼了,又睡午覺吧?」

  昌年道:「請進來吧。我們在這裏想著……」

  燕秋是不等他的話說完,已是跨步進門了,笑道:「想什麼?想著再到了前面,沒有歸路嗎?」

  健生道:「為什麼這樣想?難道我們順了這條大路向前走,還不會順了原路回去嗎?我們所想的,假如在前途遇到了強盜,我們怎樣辦?聽說前面有個華家嶺,二三百里路無人煙,那上面最易出強盜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到了平涼,大家怕過六盤山;到了隆德,又怕過華家嶺;可是像這樣幾百里無人煙的所在,向西走,很多很多。在玉門關外,還有個窮十八站,連水都得趕上幾百里才有得喝。那厲害是比出強盜還要狠十分。」

  健生道:「這裏到蘭州,根本也沒有十八站呀!」

  燕秋道:「不,我說的是新疆路上。」

  健生心裏正在那裏想著:你還要到新疆去嗎?不過為了慎重起見,這話可沒有問出來。燕秋向他臉上看看,問道:「你要說什麼?」

  健生搔了搔頭發,有話要說,還沒有說出來,卻向燕秋笑了一笑。燕秋始終是摸不著頭腦,以為他還是在注意自己臉上的粉,急忙中又無鏡子可照,就把手在臉上摸了一摸,笑道:「胭脂粉早已沒有了,怎麼你老是對我臉上注意著?」

  健生聽說,真覺得這話從何說起,索性是付之一笑。昌年道:「我們既是打算再向西走,那就沒有在此地停留之必要了。燕秋打算哪一天動身呢?」

  燕秋將一個食指,比著嘴唇,轉著眼珠,想了一想道:「這還不能定吧。到了我的家鄉,我總還有些事情要料理料理。」

  說到她要料理家事,這是旁人所不能多嘴的,只好默然。燕秋道:「我們由此西去,和東方的郵電傳遞,更不方便了。我想著:還是在此地或者平涼,留一個總機關為妙。」

  健生道:「在隆德,還可以托托此地的符縣長,同我們轉一轉信。說到平涼,這可去找誰呢?」

  燕秋笑道:「你們忘了那位程工程師嗎?他在平涼,他的辦公處。我們的信或電報,投到他那裏,他一定會給我們轉到。由平涼到蘭州,許多大站,都有電話。我們無論到了什麼地方,向平涼打一個電話,就知道一切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這個辦法很好。可惜在平涼的時候,沒有和程先生談到。」

  燕秋道:「不要緊,今天他不到,明天一定會到的。」

  昌年也沒說什麼,笑著說出了一個哦字,在說出一個哦字的時候,還點了一點頭。燕秋對於這個哦字,好像有許多承受不起的樣子,便道:「我們該預備一點吃的了吧?」

  她說著話,人已是匆匆地走出房門外去了。

  健生看到,倒是聳了兩聳肩膀,向昌年微微的一笑。昌年也和他一樣,只是把肩膀聳起來笑。在兩人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想以後,覺得在客店小黑屋子裏住著,那太沒有意思。於是兩個人暗暗的約好了,也沒有告訴燕秋,就悄悄的走出去了。這次出去,卻不是一會子,直到夕陽西下,兩個人才回來。當然屋子裏是比屋子外面更要昏暗些的,所以在燕秋屋子裏,已經是放出一片淡黃色的燈光來,這就給人一個暗示:是說燕秋在店裏了。

  費、伍二人進了店堂之後,這都把腳步走得慢些,一面觀察屋子裏在做些什麼。果然的,這時屋子裏卻有兩個人說話,另一個男子的聲音,不就是程力行嗎?只聽到他道:「這絕對沒有問題,一切都由我和你三位想法子去辦。如有辦得不妥當的地方,還要請包涵呢。」

  燕秋道:「這回到隆德來,要耽擱多久呢?」

  力行道:「這一帶路上的工程,要修補的地方很多,大概要住一個很長的時候。」

  燕秋帶了笑聲道:「假如我有機會回來的話,我希望程先生還在這裏。像你這樣熱心的人,實在少得很。我想在事業上若有求程先生幫忙之處,程先生決不會推辭的。」

  力行就很興奮的答話了,他道:「實不相瞞,就是現在我這樣幫你的忙,也就為了你有一番事業的企圖,很值得朋友敬佩的。」

  燕秋的聲音,也高起來了,她道:「我對於共事的朋友,那是最為歡迎的。不是我說句放肆的話,現在交異性朋友的人,肯把友誼建築在事業上的,那是一萬人裏面遇不到一個。」

  力行笑道:「這可不敢當。你這是繞著脖子對我說好話的。其實人之富於事業心,這也是各人的興趣問題。有的人喜歡遊歷,終年在外;有的人喜歡關門讀書,大門也不跨過一步;有的人喜歡應酬,終年都在交際場裏混著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再不用解釋了,我已經很明白。總而言之,你是個富於事業心的人。」

  力行道:「楊女士不也是一位富於事業心的人嗎?」

  燕秋道:「我承認這句話,只是讓我很感到躊躇的,就是我的才力太不行了。照說,我應當再求學五六年,才可以回西北來做事;只是我的環境不許可我。」

  力行道:「你是一位可以戰勝環境的時代姑娘,為什麼說這話呢?」

  燕秋道:「你又恭維我了。」

  說完了這句話之後,彼此寂然,都沒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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