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四七


  那老婆子答應了一聲,這就兩手伏在地上,爬進了洞去。在她爬的時候,兩隻腳伸在後面,是可以看得見的,小得只有菱角那麼大。為了腳小的緣故,那腿小得也像木棍子一樣。健生搖搖頭道:「女人包小腳,為了是好看。到了這大年紀,這小腳的醜相,也就全出來了。」

  陳老漢臉上,表現著一種慚愧的樣子,淡笑了一笑,跟著他們一塊兒進城來了。

  到了飯店裏,卻看到燕秋的房間是半虛掩的,便站住了腳,高聲叫道:「燕秋!你有一個姓陳的親戚嗎?他來尋你來了。」

  燕秋在屋子裏答道:「是的嗎?」

  只這一聲,她已經跳了出來,一隻手扶了門框子,一手理著鬢髮,向他們三個人看了一看,然後真跳出門檻來,兩手握住了陳老漢的兩隻手,因大聲笑道:「哈哈!這是表叔呀!噯呀!是我的表叔呀。表叔表叔!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的呢?」

  她口裏說著,兩隻腳還跳上了兩跳。這位陳老漢被她執著兩手,再向她身上看去,見她穿的藍布衣服,那袖子也過不了脅窩多少;下面穿了一條黑綢裙子,又只長齊膝蓋,下面的洋線襪子,緊緊的裹了兩腿,那是完全透露出腿的原形來;下面的大腳,穿了兩隻大兵穿的皮鞋,這更形容得這個孩子是男不男,女不女。尤其是她頭上的頭髮,後面剪齊了,由耳邊作個半圓形,圍了後腦勺。他對於燕秋,簡直是看呆了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燕秋牽著他的手,讓他進房去,因道:「表叔!我們到屋子裏面去坐坐吧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,覺得他們有話要談,總不免涉及個人的秘密,這也只好由人家去談話,彼此是應該避到一邊去的。因此費、伍二人並不多說什麼,就這樣走開了。燕秋、陳老漢談話,足足也有兩三小時,方才停止。費、伍二人二次由外面進來,燕秋搶上前,就迎著他們道:「總算不虛此行,我已經尋到我家庭的一線消息了。明日在這裏再耽擱一天,後天我就決計上蘭州去。」

  她說話的時候,聲音很高朗,好像有些笑容。然而她兩隻眼睛,由裏到外,全都透著紅色。想必她是很傷心的哭過一次的了。昌年道:「你又傷心過了?」

  燕秋道:「是的,我是傷心過一次的了。我要說出來,不但是我傷心,恐怕你二位,總也不免有些傷感意味的。」

  昌年料著這是話裏有話,站定了向她望著。健生答道:「那是呵!人類總應該有同情心的。我們在那窯洞子外聽到這話,就考量著是不是要來告訴你呢,當然我們也就有一種傷感的了。」

  燕秋也對他望了一望,然後答道:「傷感還不止於此,我們要分別了。」

  健生這倒也怔住了,說不出話來。燕秋道:「你二位千辛萬苦,送了我到家鄉,實在要告一段落了。現在我由家鄉出發,還要去飄流,難道還好教二位陪著不成?」

  健生道:「你不過是到蘭州去,多的路也陪伴了。這一小截路,還有什麼不可以陪伴的。」

  燕秋搖搖頭道:「我這回走,恐怕還不止於蘭州吧;假使我父親到了新疆去的話。」

  健生搶著道:「我陪你到新疆去找他。」

  燕秋道:「這還是有個地點作了我們的目標,假如到了蘭州,毫無音信,我的前路,那只有悲觀的;不知道會找到什麼地方去,那也好叫兩位一塊跟著我瓢流去嗎?所以我在自悲自愧的程度之下,我是很自知的,不應當要你二位再送我了。」

  健生兩手插在褲袋裏,肩膀微扛著,因笑道:「我實在想不到你會說出這句話來。」

  燕秋道:「這是實在的趨勢,你想我能夠要朋友陪著我一塊去瓢流嗎?我自己是很明白,我料著我這黯淡的前途,是沒有光明的。到了那一天,黑暗得不能移動一步了,那就是我的命運告終之日。我下了這樣的決心了,我願朋友跟著我嗎?」

  昌年微笑道:「這種話,不是一個勇敢的青年所應當說的。以前你也就不曾這樣說過,為什麼突然的把態度改變了呢?」

  燕秋道:「並不是我的態度,有什麼改變,實在是環境變遷,讓我有了這種覺悟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聽她的話,簡直是拒絕兩人再陪伴了。想了一想,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;苦痛既是說不出來的,當然也就不能再說什麼,只得默然的同進屋子去了。

  走到屋子裏以後,昌年坐在炕上,兩手撐住了炕沿。健生站在窗邊下,右手托住了左手,只是去看手指甲。他偶然的回過頭來,卻見昌年兩隻腳在炕沿上輪流的敲打著,半低了頭,似乎在那裏想心事;他偶然的抬起頭來,卻苦笑了一笑。健生道:「這倒是讓我不能瞭解的。」

  說到這裏,把聲音低了一低道:「她說她前途是黯淡的,這可有點奇怪!」

  昌年也微笑道:「何況於她!我們的前途,也是很黯淡的呀!你信不信?」

  說到這裏,他又是向健生作了一回苦笑。這兩回苦笑,真也不亞於一場大哭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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