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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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九回 意外遭逢荒祠看古物 目前尷尬好酒敬新知 在大家這一番苦笑當中,其實是誰也不能解除胸中苦悶的。不過燕秋想到費、伍兩人生長在江南的,平常菜碗上釘了一隻蒼蠅,也嫌有傳染病,於今教人成天的喝黃泥湯,人家怎樣不害怕?所以她在苦笑之後,便又正了顏色向兩人道:「玩笑是玩笑,正話是正話,這樣的生活,我知道二位是過不慣的。不過我想著:這也有個笨法子的,無論什麼東西,只要煮得熱熱的,熟得透透的,什麼微菌,也給它煮死了,這就可以大著膽子吃了下去了。這並不是一句胡說的話,你看到西北來的人,也是不少,為了不服水土病著回去的,究竟不多見吧?」 昌年笑道:「這一層你不必和我們解釋,我們也明白的。我們既然來了,那只好不談衛生,這你不必多心。你到此地,不是要尋找令兄的嗎?你就去辦你的正經事情好了。」 燕秋說著話,是一面澄清著茶壺裏的開水的,聽到了這話,不由得立刻把兩眉毛一皺,放下了手上的壺,輕輕的歎了一口氣,坐在椅子上,將手撐著頭。健生道:「到了這裏,你的目的地總算達到了,你為什麼還要發愁?」 燕秋道:「這就是我屢說的那話了,不到此地,我還可以存著一點虛無飄渺的希望;到了這裏,這希望就快要打斷了。我雖不懂軍事,普通常識總是有的,哪有軍隊駐紮在一個地方,到六七年還不移動的道理呢?假如我現在到這裏軍事機關去打聽,那一定是失望的。」 昌年道:「雖然如此說,也許令兄當了一些時軍人之後,改在這地方做生意買賣了,那就不會離開的。」 健生道:「就是還在當兵,一支軍隊,在某個城市裏駐紮了一些時,調出去之後,複又調了回來,這也是常有的事,又焉知他不由別處再調了回來。」 燕秋搖搖頭道:「哪有那麼巧的事。」 昌年道:「不管他有沒有這樣的巧事,反正巧也是人去碰著的。我們在這旅館裏坐著,令兄決不會自己尋了來,總要我們去找他才是。今日還不算十分晚,我們喝一口水,同到街上去走走,你看好不好?」 燕秋這就點點頭道:「好!我奉陪吧。」 健生覺得她這話,有些顛倒著來說,不過看昌年已是坦然受之,自己也就無須再說什麼。 三人把那壺澄清了的水喝完了之後,就一同走出旅館來。這平涼城和普通城市不同,是一個橢圓形的;城中一條大街,貫穿了過去。最奇妙的,就是這麼一條大街,兩旁雖也有小巷子,然而並沒有別個城市裏那種十字街頭的情形。三人只管順了土質街道走著,看看兩旁的店鋪,倒也有一兩爿賣洋廣雜貨的,把這十八世紀街道上的古典色彩,略微衝破一些。可是那麵食店外,掛著鬥式的紙罩子燈;土櫃檯外面,地上陳列著藥草攤子,皮貨店外,掛了幾件破舊的羊皮筒,垂在矮屋下,在風裏打秋千。 也就在這洋廣雜貨店左右,便是那賣洋貨的,不但沒有玻璃櫥櫃之類來陳列貨品,就是外表,依然是灰色的鋪板門,黃土牆的屋子;店裏橫攔著一列木板上全是裂痕的櫃檯,所以便是洋貨,也充量的帶了那陳腐之氣的。健生道:「若照這種情形看來,洋貨在這裏很表示著不景氣的,地方上根本不需要,我們倒也不怕外貨傾銷了。」 昌年道:「那倒不見得,在幾十年前,我們的前輩,哪裏願意用洋貨?後來看到洋貨既新奇,又好玩,而且是價錢也不貴,就開始的買起來了。等到我們已經用上了癮,他們就慢慢的把價錢抬起來,而且新貨還是陸陸續續的來。等你用膩了一樣,他又再出一樣更好的來勾引你。我覺得外貨對於中國,並不是怕不銷,就是怕不能到,只要到了一個地方,也就有法子弄我們的錢。」 燕秋點頭道:「這話是極了。現在公路已經通了,我相信不到兩年,這裏就有陳列洋貨的玻璃窗出現了。我記得我上次到西安的時候,城裏還全是些古老式的屋子;這回來就不同了,南苑門大街,高撐著三層樓的高大洋房,全是賣洋貨的。現在的西安,不就是將來的平涼嗎?」 說著,迎面一座高橋,像一座大樓似的立著。在橋上罩著一個過路亭子。橋身很寬,除了通過騾馬大車而外,還可以在路的兩邊,擺下了賣東西,算命,換錢,各種攤子。橋離平地總有三四丈,可以說是全城最高的一個所在。在過路亭子瓦簷下,就懸了一塊匾,大書中山橋三個大字。昌年笑道:「內地人倒也知道這樣的紀念總理。」 燕秋道:「內地人是不夠這程度的,說起這件事,也是政界一樁軼聞:當年有個軍事領袖,在他駐節的所在,把一條大街改名為中山街,以資紀念。他的部屬,連說話的聲調,都是要學領袖的;這樣莊重的事,哪裏可以不學?所以他們就照著樣子在各軍駐防的所在,都找一個地方,來紀念總理。有的人,還以為越多越好,所以在陝甘兩省某一個時代,中山街、中山樓、中山橋、中山門、中山亭、甚至中山樹、中山水,每個縣城裏,都可以找到。」 大家說著話,便跨過了這道橋。剛走下石階的時候,這就在黃土牆上,發現了一方藍漆牌子,上寫白字:是中山西街。昌年道:「果然燕秋的話不錯,既是有中山西街,必定也有中山東街;有了東西街,自然也就有南北的名目。可不知道這個紀念總理的人,對於總理的遺志,多少可能實行一二?」 燕秋微笑道:「你二位到西北,也來了這樣久了,你看看怎麼樣?還用得我說給你們聽嗎?不必多說話吧,走路。」 大家默然了一會子,只管向前走,這就走到一座大八字門樓的前面,那裏有四個荷槍守衛的兵,站立兩旁。燕秋似乎大大的吃了一驚,突然站住了腳,身子向後一縮,口裏輕輕的驚呼著哎呀兩個字。昌年迎上前,扶著她的後身道:「這是怎麼了?」 燕秋將手撫著額頭,喘出一口氣來,才勉強的笑道:「沒有什麼,我突然的有點頭暈。」 昌年看那大門外,正掛著一塊牌子:上面大書新編第某某師司令部的字樣。因道:「你既是身體不大舒服,我們就回旅館去吧。」 燕秋搖頭道:「沒有什麼要緊,我們還是繼續的走吧。」 說著,她又走。昌年道:「我知道你的意思,當年令兄投軍,不就是這個地方嗎?」 燕秋搖搖頭道:「不必提。」 昌年看她很難過,便打岔道:「這平涼城裏,還有什麼古跡沒有?」 燕秋道:「有是有的,只是咸豐年間,這裏遭了一次很大的匪亂,把本地的志書全燒完了。如今隔了幾十年,老前輩也都死光,有名勝也不知道是什麼名目;知道名目,也不知在什麼地方。現在大家所知道的,只有一個柳湖書院。可是這種地方,你們會相信有一個柳湖嗎?」 昌年道:「這裏有一座新蓋的廟,也許是古跡。」 他說著,指著一個長方形的大門。那門漆著朱漆,四周塗了鮮明的彩畫,可是在門框上立了一塊直匾:乃是火神廟三個字。昌年道:「我們進去看看吧。」 健生道:「一座火神廟;無非是俗不可耐的所在,裏面有什麼可看的?」 昌年道:「我聽得人說:這西北方面,在各種廟宇衙門裏,還保留不少的古代圖案。這雖是個新廟,油漆匠總還傳著古代藝術的,也可以進去考察考察。古董店裏去尋古董,那是人人所能夠的,我們必得要到土裏面去挖出古董來,那才是一種安慰。」 健生聽著,便開步向廟裏進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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