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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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這裏說著,健生拿了一隻黑饃慢慢的剝去了外層的皮,全剝完了,咬了一口,這饃也不知道是哪年蒸的,不但是冷的,而且有些走味了。舌頭碰著了黑饃,只覺像糖渣似的,很有些澀嗓子。健生道:「我這才知道,燕秋為什麼要預備三碗白開水了。若是沒有這開水,每人吃了一個黑饃之後,恐怕嗓子眼裏,全要破爛了。」 燕秋收住了笑容,正色道:「對了,這幾個黑饃,三碗開水,我是很慚愧,假使不為了我……」 她說到這個我字,拖得很長,就轉了話鋒道:「勸各位到西北來遊歷,你二位或者不會吃這種苦的。」 昌年道:「事情自然是很難說,也許我們為了別的機會,也會來的。再說,吃上這些辛苦,對於各人本身,也不是無謂的。一個人展開他生平的歷史,不過是吃飯穿衣,作日常的刻板工作,那也太平庸了。所以這次辛苦旅行,在我們的生命史上,也許是最燦爛的一頁。」 健生道:「這話對,人一定要這樣的想,才能把吃苦不當苦。」 他說著話的時候,不知不覺的,又在小藤簸籮裏拿起一個黑饃來。但是剛要去撕那饃皮,燕秋瞟了他一眼道:「健生!你真能再吃一個饃嗎?」 健生笑著將饃看了一眼道:「不成不成!我先前吃的那塊饃,還有一半不曾下肚呢。」 昌年道:「雖然吃不下去,我們勉強也得吃一點。你想,今天晚上不吃飽,明天早上還是這個。明天早上不吃飽,正午還是這個。我們能夠永久這樣餓了下去嗎?」 燕秋笑道:「那倒不至於,明天假如能趕到平涼的話,那地方的東西,究竟齊備一點,總可以吃個飽。」 健生笑道:「那麼,我不吃了,靜等明天平涼這一頓吧。」 說著,將手上的冷饃,向藤簸籮裏一拋,自伸直了腿,走下炕來,笑道:「一虹在西安吃水盆大肉,就覺得很是有點困難。假使他今天也在這裏嘗一嘗衛生席,那就不能扶起筷子的了。」 燕秋笑道:「本來我們也沒有扶筷子,有什麼稀奇呢!」 說著,她又把顏色正了一正道:「各人有各人的苦衷,雖是同做一件事,自然有難易之別,以後也不必再提他不能同走的事了。他並不是個傻子,這樣半途而廢,豈有不知道是得罪人的事。可是他明知道,還是要轉身回去,這一番不得已,也就可以想見。我們為什麼不原諒人家呢?再說,這件事我們就是老提到,與我們的旅行事情,也減少不了什麼痛苦。」 她規規矩矩的說上了一陣子,倒叫健生有些不好意思。還是昌年笑道:「燕秋年紀輕輕,說起話來,都是像六七十歲的道學先生一樣,簡直是個藹然仁者。」 燕秋笑道:「你以為我是假道學嗎?我總覺得生在這個年頭,總要講點恕道。要不然,打架拚命的事,只有一天比一天多起來的。」 健生對於她的話,也只好一笑了之。 這時,掌櫃的已經挑一擔井水來了。費、伍二人也不希望熱水了,陸續的舀了兩盆冷水到窯洞子去,大大的洗了一番手臉,洗後看看燕秋屋子裏,已經沒有了燈光,想是睡了。健生道:「她那間屋子,好像還沒有房門呢。她倒安心睡了,倒是我們這窯洞子,就只兩塊木板,讓我們自己來隨便抵上。」 昌年道:「我們怕什麼?露天下也可以睡。這兩塊板,我們送給燕秋去做門吧。」 於是扛了一塊板在肩膀上,站在院子裏說道:「燕秋!你那屋子沒有房門,不大妥當吧?我給你找了兩塊門板來了。」 燕秋道:「這就很好。我睡在炕上,正擔心著晚上有狼從崖上跳了下來呢。這個地方狼不少,你把門板放在門口就得,我自己自然會來端著抵門。」 昌年當然不便摸黑進她的屋子,就把木板放在牆邊。健生端了一塊,也放在那裏,然後二人進窯洞子睡覺。那時,燕秋也叫了一聲謝謝,可是她沒有叫誰的名字,費、伍二人便認為是公有的。 進得窯洞子來,牆窟窿子裏的洋燭,已經所剩不多,兩人展開行李,就鋪在土炕上睡下。健生是生平第一次睡窯洞子,身子一躺下來,就什麼感想都有。先是覺得這土炕特別的堅硬,身體睡在炕上,雖墊了一床被,也還像睡在鐵砧板上。仰起臉來,看到了洞頂,心裏可也就想著:假使這洞要坍下來,豈不把人活埋了?這又想到剛才聽到燕秋說:怕是有狼由崖上跳下來,屋就是在這洞頂上的,那豈不首先闖進這裏來。本來是已經熄燭睡覺了,這又摸索著走下抗,摸到了小提包,先在裏面摸到了手電筒,四處照了一照。昌年的心倒是穩定的,竟是鼻子裏呼呼有聲,安然入夢。 健生拿著手電筒,發了許久的呆,卻找不出一個自衛的東西。向窯洞子門外看看,突然一陣冷風,也不知由哪裏來的,飄了自己一身的雨煙子,不由得打了兩個冷戰,立刻縮進洞來。可是心裏又不放心,怕狼來了,沒有自衛的東西。躊躇著,只管在腰上摸索,手觸了腰,這倒想起來了:提包裏還有一根皮帶,大可利用一下子。於是將提包手電筒一齊都放到炕沿上,這才睡下。 那窯洞子外,風是只管嗚嗚的吹著,仿佛像冬天一樣,放出那種淒慘的景象。他也是照了北方人睡炕的辦法,睡的頭枕著朝外的炕沿,只覺那一陣陣的涼風,吹得頭腦子毫毛孔收縮不止。有時幾個大雨點子,落在地上,蔔突有聲。在極沉靜的境界裏,加增了無限的淒涼意味。心裏不安的人,更是不容易入睡;加之土受了潮濕,發出一種土氣來,這條身子,竟說不上是到了哪裏了。有時風吹了店家什麼東西響,又疑惑是狼來了,趕快摸了手電筒向外照照,其實也沒有什麼。這樣的自己紛擾了大半夜,自己也都鬧得疲倦了,方才睡著。 次日早上醒來,卻見昌年已經下炕,和洞外的燕秋說話。燕秋道:「你們睡得安穩嗎?」 健生插嘴道:「不要提,我是又發愁,又害怕。發愁是怕今天下雨,車子走不了,在這地方,吃喝全沒有,真難過;害怕是沒有了門,只怕狼沖了進來,大半夜都不敢睡。外面的雨風,吹了進來,把頭也吹痛了。」 說著話,也跟了起來。燕秋笑道:「我真想不到,昌年是把你們自己的房門送到我那裏去的,要不然,我情願坐一夜,也不能讓你吃一夜的虧。」 健生不便說,自己也送了一塊門板去的,只好讓這筆功勞全記在昌年身上。扣好了衣服,向外一伸頭,這可了不得,陰雲就在屋外的土山上,向上直冒。稍微遠一些的地方,就是一團雲霧,什麼也分不出來。雨雖是不怎樣的大,那一條條的雨線,被風吹著,由空中斜著垂下來,始終也不曾間斷。健生道:「看這個樣子,我們還能走嗎?」 燕秋道:「不行,這條路上,只要灑上了雨點,就滑得厲害。若是小雨,在車輪了上縛著稻草帶子,還可以慢慢的走。像這樣的雨,車子是走不動的。」 健生道:「那麼,雨住了,還要等路幹了才能開車呢!」 燕秋道:「可不就是這樣,二位洗過手臉,到我那裏去用些茶點,回頭我們可以去參觀參觀永壽城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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