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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說著話,車子經過兩個村堡,都只剩了幾堵禿牆,比在東大道所見的更要荒涼。不到二小時,在土坡上現出一個城圈,已經到了醴泉縣。就外表看來,似乎這個縣分很不錯,及至進了城,當這樣太陽快當天中的時候,在街的這頭,望到街的那頭,竟沒有一點障礙視線的東西。街兩旁的人家,有的還有門戶,有的就是一堵禿牆,且不看到什麼人走路,因為沒有人的原故。所以汽車進了城,還走著相當的快。在車上留心的考查,也只看到一家修整大車的木匠店,和一家賣燒餅的店。昌年道:「這縣城怎麼這樣荒涼?離著西安不算遠啦。」

  馬振邦道:「原來並不是這樣的。自從民國二三年以後,一天不斷的鬧土匪,又加上十八年三年大旱,老百姓全跑了。到於今,老百姓還沒有回來,因之整縣都是荒涼的。這城裏沒有鄉下人買進賣出,又怎樣熱鬧得起來?」

  昌年說道:「這兩年關中雨水也很足,秩序也安定了。老百姓為什麼還不回來?」

  馬振邦道:「我原來也這樣想,後來據本地地方官說,有很大的困難;老百姓逃出去的時候,是一條光身子,家裏什麼東西都沒有了,現在回得家來,由小的種子,到大的牲口,什麼都沒有;回來怎麼辦?回來光睡在窯洞子裏等發財不成?所以直到現在,這咸陽、醴泉、武功幾縣,還是很荒涼。」

  在車上有個年紀在五十附近的人,口裏始終銜著煙杆,周身藍布衣服,好像是個買賣人,他就歎了一口氣道:「政府裏天天喊著開發西北,錢也花了不少。但是窮苦老百姓得到的好處那還是很少。這大路旁邊的縣分,人跑光了,也不想點法子。」

  燕秋因他是年老的人,笑道:「老百姓都長了腿的,政府只有望他們一步一步走回來了。」

  那老者歎口氣說:「可不就是這樣!」

  在車子上找著了這個饑荒問題,看看風景,又談談,不知不覺的,車子又到了乾縣。

  汽車依然是穿城而過,經過了一條熱鬧些的街市,車子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住了。這條街雖是土質的,卻也鋪得平整,塵土不揚。賣壇兒罐兒的,將地攤子都擺到街中心來,人家屋簷下,撐住了藍布棚子,罩著那黃土櫃檯黑舊木頭貨架子,越顯得這地方是有些古色古香。這飯店裏,也是和東方那些小店一樣。灶台、砧板、案子齊堆在門口,滿牆都是油漬煤煙。在油漬煤煙的店堂裏面,一條龍似的,擺下了幾張油膩膩的桌子,可是上面都裂了縫的。那些旅客們,紛紛的圍住了桌子,叫店夥預備菜飯。費、伍二人自也是看慣了西北這種情形,卻也坦然的坐下。店夥過來,要了一碟韭菜炒肉絲和一碟萵筍。菜端上來了,隨著用一個小藤簸箕盛著十幾個冷饃饃上來。燕秋笑道:「此地人,都是吃冷饃的。這二位吃得慣嗎?」

  健生見她已經是拿了一個饃到手上來了,笑道:「那有什麼要緊?我看比渭河岸上的蕎面總要好上一點。」

  說著,把饃拿到手,也是吃起來了。那饃和西安的頗有點不同,吃到嘴裏,像糖渣似的。炒的萵筍不知用的什麼油,頗有點澀嘴。只那韭菜炒肉絲,倒勉強可以吃上兩口。但是西北的韭菜,葉子有指頭那麼寬,吃到嘴裏,那氣味也特別的熏人。健生自然是表示著很痛快的吃,毫不在乎。可是昌年就不免只把筷子尖夾點韭菜絲到嘴裏,去作嘗嘗的樣子,倒是對於那冷饃大口的咬著。各人匆匆的吃了一個大饃,不能再吃了,就和店夥要一些茶水喝。店夥提了一把塗滿了煤煙的開水壺出來,就是那盛稀粥的粗瓷瓢式碗,放了三隻在桌上,將壺向裏面斟出釅茶,端起來喝上一口,苦鹹澀三味之外,還帶有一種煤煙臭味。因為這條路上,都是扯風箱燒些煤末子的。

  當風箱拉得起勁的時候,煤末子亂飛,那燒水的壺,若是不蓋起來,裏面自然的要灑上煤末子。水燒沸了,煤末子自然也就在水裏溶化了,所以這茶味就包含著各種氣味不一。當時費、伍二人在極度勉強之下,總算是也吃了,也喝了,而且還彼此對看著,微笑了一笑。燕秋未嘗不看到他們那種為難的樣子,可是又叫她好說什麼呢?那些旅客,倒不像他們那樣斯文,都是風捲殘雲似的打過了中尖,然後紛紛上車。在這時,健生心裏,對於前面的路程,多少可以揣測一點情形,只是只有向前,退後也沒有機會了。

  車子由乾縣北門走出,只在城門口,便讓人感到一種地勢的奇怪,便是對面一塊高地,向城牆斜傾下來,一出城就向上走。上了這個土坡,突然眼界開朗,現出了西北高原的真相。公路是在地面上畫了一條直線,徑直的對了地平線而去。其實地平線三個字,這裏卻不大適用。望前面看去,無論一半里或者兩三里,必是一片高高的土坡。及至汽車跑上了這個土坡,並不看到山崗或丘阜一樣的地形,依然是平地上列著不分界線的麥田。

  上了一重土坡,前面又一重土坡,永遠不見完結;在高原的前後左右,有時也現出一座山來,但是那不過比所走的平原高一點,卻沒有了山的原形。因為那個地方,已被農家一層層都開成方塊子的田,直到最高頂上為止。所以那種高原上更突起來的高原,仿佛是許多田地堆疊起來的,真是一種奇觀。高原上本來是不容易得著水的,那更高所在,儘管有田,然而栽下糧食,非天上常常有雨,絕對沒法生長,所以那些田,總是荒蕪的占多數。唯其如此,那方塊堆疊的形式,看得是極其明瞭。昌年道:「進了潼關,在土山上開田的地方,已經常看到了。可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田地,卻比那來得偉大。」

  燕秋道:「偉大有什麼用?要在地裏能生出東西來才好呀!」

  昌年道:「我想這個縣分是比較富足的。你不看城裏的東西,多半是為農人預備下來的。假如地方不富足,城裏也像醴泉縣一樣了。」

  那個做買賣的人,又插言道:「也不算怎樣富足,若是富足;大路上不會有這些向東去的人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自過醴泉以後,常看到大批的莊稼人向東去,我也不大留意。出了乾縣,來的就更多了。這是什麼意思?你看,又來了一批。」

  大家向迎面看去,大路上走著的約莫有二三百人。這些人,每人頭戴一頂麥草帽子,中間突起了一個平頂,四周寬沿,與他的頭總不怎樣相合。有的只背有一個尺來大的包袱,有的將一根棍子挑了很小的行李,那行李一頭,或者是沒有布面子的老羊皮襖,或者是個枕頭大的布卷,另一頭,或者一隻乾糧袋,或者一串鍋盔。這鍋盔有一寸來厚,卻只有碗口大小,他們在這中間,打上一個眼,用一根繩子來穿上,掛在棍子頭上,倒像是一串大錢。身上穿的衣服,都十分破舊,有的就把那無毛的羊皮板子披在身上,敞開胸脯走路。燕秋看了這些人,也有些奇怪。大路上走路的人,不能是這樣的聯了群走。可是他們走路很從容。汽車由身邊過,他們去閃到路的一邊,笑嘻嘻的看著,決不是壞人。

  大家向這些人打量時,很快的已經把他丟到了車後,前面又紛紛的一群人跟了上來。燕秋道:「這人越來越多了。你看,前面走過去的那一班,接著後面跟上來的一班,疏疏落落的,總拉得有三四里路長,沒有一千,也有八百。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馬振邦笑道:「這都是可憐的人,不必介意。」

  昌年道:「怎麼是可憐的人呢?」

  馬振邦道:「這些人都是南路武功、扶風、岐山一帶的莊稼人。十八年大旱,他們沒有向東跑,逃到涇河上游通縣一帶去,苟延殘喘,直到於今,還沒有回來。但是他們知道了:今年南路的收成不壞,那邊是麥熟了,沒有人收刈,所以他們都回原籍割麥去。割完了麥,弄幾個工錢,他們還是向西邊走。」

  健生道:「這是難民回家了,總也算一件喜事。他們何不就搬回去?這樣跑來跑去,也是徒費川資。」

  馬振邦道:「我不先說了嗎?回家去得重新安家,能力不夠;川資兩個字,他們談不上。他們一不打尖,二不歇店,放開了兩條腿走,要什麼錢?」

  健生道:「不打尖不歇店,不吃不睡,就這樣走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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